我心心念念一直魂夢牽系的地方,是蘇軾的黃州。
丁酉清明的早晨,雙腳踏在黃州的土地上,此時的街道還是一片孤寂,我撿起腳下的一片落葉,拈在手里端詳,落葉中心紅透,邊緣青碧,是多么鮮麗的一片葉子!可此時正值養(yǎng)花天氣,不知它為何無端飄落?想腳下這片土地,一千年前,因一個人的到來,而令這里的一竹一石,一山一水,遍布著詩情禪意,致使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長江邊上的窮苦小鎮(zhèn),成為天下第一宜居城市。
一
1079年7月,蘇東坡在湖州任上,因烏臺詩案獲罪入獄,于舊年除夕出獄,剛走出監(jiān)獄的大門,久違的清新的風(fēng)拂面而過,抑或街頭鮮衣怒馬的行人觸動了詩懷,蘇子隨即吟出:“卻對酒杯渾似夢,試拈詩筆已如神”,因詩獲罪,并不因此折筆,而是書寫更加浩然的人生。
“烏臺詩案”后,蘇軾劫后余生,被貶謫到黃州充任團(tuán)練副使,不得簽署公文,不得離開此地。蘇軾初到黃州,家眷還在路上,因無居所,寄身定慧寺,與當(dāng)?shù)厣讼嗤€,布衣蔬食,隨僧一餐,生活至簡,讀佛經(jīng)以遣日。翠林生煙,一燈如豆,飄忽明滅,夜雨蕭然,在此情境之下,天縱大才,豪逸奔放的蘇子,恍然落入冰窟之中,自省以前的種種都錯了嗎?《安國寺志》曾記之,“舍館粗定,衣食稍給,閉門卻掃,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觀從來舉意動作,皆不中道,非獨今之所以得罪者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觸類而求之,有不可勝悔者。于是喟然嘆曰:道不足以御氣,性不足以勝習(xí),不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后必復(fù)作;盍歸誠佛僧,求一洗之。
得城南精舍,曰安國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間一二日輒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始所從生而不可得。一念清靜,染污自落,表里翛然,無所附麗,私竊樂之。旦往而暮還者,五年于此矣?!?/p>
蘇軾少年成名,青年名動京城,耀眼若文曲星,一朝獲罪入獄,命如懸絲,生命一如常人般卑微如螻蟻,輕忽如飄蓬??v觀蘇軾一生萍蹤無定,成敗榮辱,忽而恩寵有加忽而貶黜天涯,自己竟做不了半分主。一粒菩提的種子遇土滋萌。
二
待蘇軾的家眷來到黃州,全家二十多口人生活無著,上無片瓦遮身,下無卓錐之地,蒙當(dāng)?shù)靥睾駩?,特允暫居在臨皋亭,此亭原是廢棄的破舊驛亭,四面透風(fēng),屋頂漏雨,詩人蘇子在此棲息,坐于塌上,衣食不繼,并未愁眉不展,詩人的眼光遠(yuǎn)在江水之外,見風(fēng)帆上下,水空相接,一片蒼茫,這正是詩人的胸懷,白云左繞,青江右回,萬物齊備,雖此身飄零如葉,此心卻與云水共徘徊,陋屋寒舍竟成風(fēng)景名勝,袖含江濤,襟染煙霞,吟詩作賦,竹杖芒鞋,涉水乘舟,日與漁樵盤桓問答。
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寓居去江無十步,風(fēng)濤煙雨,曉夕百變。江南諸山在幾席,此幸未始有也?!比绻皇巧畹枚U意,蘇子不會把苦難當(dāng)做踏板,輕輕一躍,得此空明之境。
三
然而生活終究是生活,蘇子自入官以來,不善營謀,微薄的積蓄很快花光,舉家挨餓,幸得友人相助,得荒廢的舊營地數(shù)十畝,久荒之地,荊棘瓦礫遍布,開墾維艱,又適逢大旱,沒有親自躬耕田畝的人不會了解其中的辛苦。不獨開荒,蘇子開始束草營屋,在東坡頂山蓋房三間,俯見茅亭,亭下就是有名的雪堂,于大雪中竣工,落成后,蘇子親自粉刷四壁,并于壁上繪以寒林和水上漁翁,故名雪堂。雪堂之下更有房五間,草亭茅屋,小橋流水,鑿井開泉,桑林菜圃,茶苑果林,蘇子在此荒僻之地,開辟了桃源之境。宋朝大畫家米芾就是在雪堂與蘇子相識論畫。蘇子去世70年,詩人陸游到雪堂尋蘇子遺跡,見蘇子畫像,著紫袍,戴黑帽,手持藤杖,倚石而坐。
而今蘇子蹤跡全然隕滅,唯從詩章,想象當(dāng)年蘇子的生活。
“去年東坡拾瓦礫,自種黃桑三百尺。
今年刈草蓋雪堂,日炙風(fēng)吹面如墨?!?/p>
社會文化,學(xué)識地位,外在的本分責(zé)任只能隱藏一個人的本來面目。此時的蘇軾,知足,知止,完全享受著一個農(nóng)人的生活,三尺夏雨,一莖朝露,一口井水,一粒苗芽,都牽動著詩人的憂喜之心。從一個名動京師的文人學(xué)士,成為一個躬耕田畝的農(nóng)民,芒鞋竹杖,與漁樵為伍,混跡于集市,被醉漢推搡甚而謾罵,自心“自喜不為人識”,在社會的最底層沉淪浮浪,自詡淵明是前身,蹈之歌之樂在其中。
“在黃州,春夜行蘄水中,過酒家飲,酒醉,乘月至一溪橋上 ,解鞍,由肱醉臥少休 。及覺已曉,亂山攢擁,流水鏘然,疑非塵世也?!倍庞钜宦暣簳裕娙藘?nèi)心禪意復(fù)蘇,猶如杜鵑啼空,回歸自己的本性,空靈雋永,靈性與山水共消長。
四
久寓黃州的蘇軾索性更名為東坡,自詡淵明是其前身,躬耕生涯,采菊東籬,遨游山林。
蘇子還是千古無一的生活家,烹小鮮如治大國。
“黃州好豬肉,價錢等糞土。
富者不肯食,貧者不解煮。
慢著火,少作水,火候足時它自美。
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p>
一鍋豬肉,飄香成詩。除了豬肉江邊自然不乏魚蝦,煎魚爆蝦,蘇子自有一套秘笈,搭配果蔬酒汁,腥羴盡去,氤氳著清淡的橘香菜芬。即使是一份青菜,蘇子也能變幻莫測,做成出塵美味,還推薦給自己的和尚道友食用,白菜、蘿卜、油菜根和薺菜,這本是窮人于青黃不接之時,聊以果腹的菜根,一樣尋出清淡美味,知食材之性,天下無棄物,最解風(fēng)情者,是真愛生活者,蘇子是千年前的慢生活時尚先鋒,蘇子把禪融入了一簞食,一瓢飲,把每一個尋常日子悠然成詩。
五
入夜,我一人沿著長街直向江邊走去,燈火如晝,遺愛湖水波蕩漾,此地此夜的繁華一如千年蘇東坡的聲名,眉州小吃街店林立,東坡飯店熱鬧非凡,此時想起蘇子的《承天寺游記》,“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xìng)交橫(héng),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短短幾十個字,情景交融,禪心如月,映照千山。不知流連夜市,快意于美味的游客們,可曾讀懂了詩人的一顆隨緣放曠,不勞尋覓的云水禪心。
第二天朋友說,今天去游赤壁吧,我竟笑笑拒絕,這里的赤壁舊地早已成觀光名勝,不是我心里赤壁生長的模樣。蘇子攜友數(shù)度夜游赤壁,文章千古流響,致使黃州赤壁已成文化上的絕壁,再無人能攀此高度。大江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攜魚蝦友麋鹿的閑人乃為風(fēng)月之主,清風(fēng)明月無盡意,詩如禪,如頓悟——驟然風(fēng)動云散,黑暗隱退,萬物萬象,在禪心的境界里自在自如。
蘇東坡深深悟到萬事皆如鏡花水月,仍然把每一個當(dāng)下過成了良辰。蘇子的禪是生活禪,蘇子的生活是藝術(shù)生活。蘇子所畫墨竹寶墨含光,蘇子的黃州《寒食帖》別稱“天下第三行書”,蘇子的詩出,舉國上下都以爭睹為塊,就連皇帝無蘇詩亦舉箸遲疑,無以下飯,蘇子的《赤壁賦》還在千山萬壑間回蕩......
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在黃州以后的歲月里,蘇軾仍難以逃脫宦海沉浮的命運,作為翰林大學(xué)士,一朝帝師,作為歷史上第一個貶謫到本土之外的文人,無盡的放逐卻令蘇子的生命如日如月,詩空如晝,照亮了人類精神的天空。
棋罷不知人世換,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蘇子歸耕田園,采菊東籬,盤桓東坡,在拿起鋤頭的那一剎那,也如世尊拈一朵花的時刻,涅槃妙心,在此蘇醒。
葉靈犀專欄《禪溪》展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