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詩至唐才蔚為大觀,作者之多,數(shù)量之廣,歷代均不可比。在琳瑯滿目的唐詩中,到處彌漫著沁人心脾的酒香,折射出唐代酒文化的光彩。郭沫若在《李白與杜甫》中說:“我曾經就杜甫現(xiàn)存的詩和文1400多首中作了一個初步統(tǒng)計,凡說到飲酒的共有300首,為21%強。作為一個對照,我也把李白的詩和文1500首作了初步統(tǒng)計,說到飲酒的有170首,為16%強?!?/p>
筆者也對王績、李白、杜甫、白居易等詩歌中有關酒和飲酒的詩作個初步統(tǒng)計。王績存詩50多首,內容涉及飲酒的占一半以上。李白900多首詩中出現(xiàn)“酒”字115處,“醉”字111處,“酣”字18處,“酌”字22處,“杯”字18處,“樽”字14處,其他如醑(美酒)、醽醁(古代一種美酒)、酲(喝醉了神志不清)、酩酊、玉液、玉漿、玉觴、玉壺、玉碗、金罍(像壺一樣的盛酒器具)等24處,加起來共322處。杜甫詩中同酒有關的也有300多處,其比例占1/3以上。白居易的詩,前人作過統(tǒng)計,宋人方勺《泊宅編》卷上說白詩“二千八百首,飲酒者八百首”。
唐代詩人中,嗜酒者甚多,其中以酒為號者大有人在。王績自號“斗酒學士”,元結自號“酒民”,白居易自號“醉尹”、“醉司馬”、“醉傅”、“醉吟先生”,皮日休自號“醉民”、“醉士”等,其中最有名的當數(shù)“酒仙”李白。
王績是初唐寫“酒詩”的代表作家。呂才《東皋子集》序日:“君性簡放,飲酒至數(shù)斗不醉,常云:‘恨不逢劉伶,與閉戶轟飲。’因著《醉鄉(xiāng)記》及《五斗先生傳》以類《酒德頌》云?!薄杜f唐書》載:“績嘗躬耕東皋,故時人號東皋子?;蚪涍^酒肆,動經數(shù)日,往往題壁作詩,多為好事者諷詠?!?/p>
王績歷經隋唐兩代,是隋末學者(哲學家)“文中子”王通之弟。由于受王氏家室的影響,他年輕時有極大的政治抱負,隋唐兩代均入過仕,隋時做過六合縣丞,唐時做過太樂丞;但在仕途上并不順利,不久便歸隱了。由于仕途失利,詩人的理想抱負、雄心壯志都付諸東流,于是他對前途失去信心,對人世持淡漠態(tài)度,在郁郁不得志中借酒澆愁,以泄心中之不快。如《田家三首》之三寫道:
平生唯酒樂,作性不能無。
朝朝訪鄉(xiāng)里,夜夜遣人酤。
詩中描寫了悠然自得的隱姿逸志,情調似乎消極一些,但另一首詩又為其作了很好的注腳:
此日長昏飲,非關養(yǎng)性靈。
眼前人盡醉,何忍獨為醒。 (《過酒家五首》之二)
可見,詩人并未真正超然物外,胸中仍郁結著對封建政治的憤懣和不滿,所以才有這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慨。
王績在日常生活中也表現(xiàn)得散漫無律,飲食無度。如《過酒家五首》之四:
對酒但知飲,逢人莫強牽。
倚爐便得睡,橫甕足堪眠。
綜觀王績的詠酒詩,有的通過農村田園景色的描繪表現(xiàn)詩人對閑適安逸生活的追求;有的表現(xiàn)他不愿與黑暗現(xiàn)實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操;有的又反映他逃避現(xiàn)實、樂天安命的消極思想及憤世混世的處世態(tài)度。這些均從不同側面反映了隋末唐初的現(xiàn)實和正直的士人的心態(tài)。
盛唐時期,李白的詠酒詩風格獨特,充滿著異乎尋常的豪情,顯示了卓爾不群的個性。古希臘神話中曾有一位浪漫的酒神巴克科斯,又叫狄奧(俄)尼索斯。德國哲學家尼采曾把西方的藝術概括為兩種不同的精神,即日神(阿波羅)精神和酒神精神。前者是夢想的、靜觀的,如造型藝術;后者是陶醉的、狂熱的,如抒情詩。中國古代神話中雖沒有酒神,卻視李白為酒仙(《廣列仙傳》、《龍城錄》均有記載),在其身上也體現(xiàn)了一種非凡的浪漫精神。
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杜甫《飲中八仙歌》)
杜甫筆下的李白,酒酣胸袒,豪放縱逸,連天子也沒放在眼里,這雖帶有夸張和浪漫色彩,卻與李白詠酒詩中自我塑造的形象毫無二致。如《將進酒》一詩中,李白面對封建王朝壓抑人才的現(xiàn)象大聲疾呼: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南宋詩歌批評家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曾評點《將進酒》說:“一往豪情,使人不能句字賞摘。蓋他人作詩用筆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噴即是,此其所長?!?/p>
在《襄陽歌》中,我們更能領略李白那種雖放誕卻不頹廢,既豪飲又不落俗的浪漫生活和樂觀精神。
落日欲沒峴山西,倒著接籬花下迷。
襄陽小兒拍手笑,攔街爭唱《白銅鞭》。
旁人借問笑何事,笑殺山公醉似泥。
鸕鶿杓,鸚鵡杯。
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
遙看漢水鴨頭綠,恰似葡萄初酸醅(重釀而未濾過的酒)。
此江若變作春酒,壘曲使筑糟丘臺。
……
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
舒州杓,力士鐺,李白與爾同死生。
襄王云雨今安在?江水東流猿夜聲。
難怪歐陽修稱贊說:“至于‘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然后見太白之橫放,所以驚動千古者,固不在此乎?”(宋蔡正孫《詩林廣記》卷三引語)
李白這種痛飲高歌、狂傲不羈的性格,正是對封建桎梏的一種反抗,對功名利祿的一種否定,代表一種追求個性解放的精神。千百年來,人們之所以在李白身上賦予了“水中捉月,騎鯨仙去”等傳奇色彩,正是因為酷爰李白“一醉累日輕王侯”,“三杯重言諾,五岳倒為輕”的醉仙形象和俠義精神。
李白醉中所作之詩,有一種排山倒海的力量,體現(xiàn)一種壯美和豪情。在醉中,他熱血沸騰,心潮洶涌。他的長篇歌行,大多寫于醉中,除《將三酒》外,還有《玉壺吟》、《梁園吟》、《江上吟》、《笑歌行》、《悲歌行》、行路難》、《把酒問月》、《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等都是酒后即興之作。
李白總是把酒作為抒發(fā)情感的一種物質寄托,并將其融入精神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所以他的酒詩往往表現(xiàn)出極為狂放豪邁的情感,孕育出獨特玄妙意象,創(chuàng)造出豐富而奇崛的意境。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還是他月下醉吟一些詩篇。如《月下獨酌》四首其一: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此詩風格輕快,想象奇妙,意境優(yōu)美,散發(fā)出醉人的酒香,確實顯現(xiàn)出一種“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杜甫語)的豪爽氣度。
又如《把酒問月》: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fā)。
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云間沒?
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當歌對酒時,月光常照金樽里。
全詩從酒寫到月,從月歸到酒;從空間感受寫到時間感受,從神話傳說寫到現(xiàn)實世界二既描繪了一個美妙而神秘的明月的形象,又塑造了一位超塵拔俗的詩人自我。
王安石曾說:“白詩近俗人,易悅故也;白識見污下(低下意),十首九首說婦人與酒:”(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又云:“太白詞語迅快,無脫處,然其識污下,詩詞十句九句言婦人與酒耳?!保ㄋ位莺椤独潺S夜話》)這個評價,對李白的曲解姑且不論,卻將李白以酒為詩,以詩來展示酒之境界的特色概括出來了。
2001年是李白誕生1300周年,我們有必要思考一下李白在中國精神文化系統(tǒng)中占有何等位置。因為有的外國人認為,近一千年最偉大的詩人是莎士比亞,上一千年最偉大的詩人是李白。李白已成為中國詩學才華的一個象征。
社科院文學研究所楊義先生認為,研究李白,應該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詩學原創(chuàng)性上=他的詩作與浪漫主義有相通之處,但并非他的原創(chuàng)。李白的詩學原創(chuàng)性主要表現(xiàn)在他代表盛唐風采,從詩酒因緣中創(chuàng)造出一種非常獨特的醉態(tài)詩學思維方式。
竹林名士雖嗜酒如命,但醉態(tài)僅是其生活方式,而非詩學思維方式。正如林庚先生所說,魏晉時期“酒與詩還是兩件事情,酒往往是概念地作為詩的題目”(《唐詩綜論-詩人李白》),故阮籍八十二首《詠懷詩》和嵇康的50多首詩中,不僅“酒”字出現(xiàn)極少,更看不出酒對詩的催生作用。
陶淵明把酒向詩學思維推進一步,飲酒已作為一種重要的精神活動方式。他述酒之詩甚多,但由于性情高逸恬淡,往往在吟詠酒中“深味”之們的日常生活方式和精神活動方式,還不是詩學思維方式。而李白把醉態(tài)作為詩學思維方式則有了實質性的、原創(chuàng)性的進展。“斗酒詩百篇”成了他醉態(tài)思維方式的概括性說明。這就像王羲之也飲酒,但我們在他的《蘭亭集序》書法中發(fā)現(xiàn)不了多少酒氣,而到“張旭三杯草圣傳……揮毫落紙如云煙”,到了“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的時候,已是滿紙醉態(tài)淋漓了。把醉態(tài)融于筆墨,乃是盛唐人的一大創(chuàng)造,是盛唐氣象的重要體現(xiàn)。林庚先生也認為,把酒寫進詩中,“融合成詩意的表現(xiàn),盡情地歌唱在人們口中,乃是從唐人普遍展開的”。而唐人中,詩酒融合最成功的,當推李白。
從現(xiàn)代科學的角度來看,酒能使大腦皮質興奮,使人的思維和情緒進入高度活躍的狀態(tài),它能調動起經驗的記憶和平時積淀的信息,進而催化出創(chuàng)造的靈感。正如蘇軾所言:“俯仰各有態(tài),得酒詩自成。”(《和陶淵明(飲酒)》)宋代詩評家唐庚對這種詩酒融合的現(xiàn)象說得更形象:“溫酒澆枯腸,戢戢生小詩?!眱勺值谋玖x是相聚而融合,如群魚唼喋,這里更用以形容酒化為詩的蛻變之聲。楊義先生認為,醉態(tài)思維對于詩學來說,具有本質的意義。正如清人吳喬在《答萬季野詩問》中所說:“意喻之米,文喻之炊而為飯,詩喻之釀而為酒。飯不變米形,酒形質盡變。啖飯則飽,可以養(yǎng)生,可以盡年,為人事之正道;飲酒則醉,憂者以樂,喜者以悲,有不知其所以然者。”沒有醉態(tài)思維,李白就寫不出“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這樣的句子。一句把時空拓展到黃河、天上、大海,一句把時間凝縮到一朝一暮。沒有醉態(tài)思維也難寫出“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這樣的句子。用散文寫法,上句說“昨天不可留”就足矣,“不可留”當然是“棄我去者”,昨日又何必加“之日”;下句說“今日多煩憂”就足矣,“多煩憂”當然是“亂我心者”,“今日”再加上“之日”,也打破常規(guī)。
下面幾句:“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币皇茄鲆暻嗵?,一是俯視流水,俯仰之間出入于人心和天地。這些詩句應該是古今中外詩歌中最有特色、最為美妙的句子。這是醉態(tài)思維煥發(fā)出天才詩人自由創(chuàng)作的潛力的結果。
李白運用醉態(tài)思維方式寫作的詩歌中,其詩酒融合的特征大致有四點。
第一,詩人善于在醉態(tài)時將自己的志趣和情感寄寓詩中,從而使情志與酒完美結合,以展現(xiàn)廣闊的社會圖景和自己的情感歷程。
第二,詩人善于通過描寫飲酒情景來刻畫自己的本體形象,使詠酒與寫形結合起來,從而張揚自己的個性。
第三,詩人善于通過自然景物的描繪和豐富的想象來烘托飲酒情境,以突出詩酒融合的藝術美感。
第四,詩人善于通過詠酒來揭示酒對激發(fā)創(chuàng)作靈感的作用,進而展示詩酒融合的獨特思維方式及其藝術魅力。
在唐代,白居易是飲酒詩寫得最多的詩人。白氏詩作中以酒為題或提及酒者多達800首(見方勺《泊宅編》)。白的飲酒詩雖多為被貶江州,政治上失意后所作,但在此之前,陶淵明“愛酒不愛名,憂醒不憂貧”的思想早引起他的共鳴。他寫道:“篇篇勸我飲,此外無所云。我從老大來,竊慕其為人。其他不可及,且效醉昏昏?!薄缎諠擉w》詩十六首便是他丁憂期間,退居渭上,躬耕村野時的作品。他在序中寫道:“會家醞新熟,雨中獨飲,往往酣醉,終日不醒。……因詠陶淵明詩,適與意會,遂效其體,成十六篇。醉中狂言,醒則自哂(微笑);然知我者,亦無隱焉?!痹谶@組詩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忘情于壺中日月、醉里乾坤的詩人形象。他在醉鄉(xiāng)之中產生了超乎現(xiàn)實的幻覺,忘掉或是暫時排除了政事的煩惱:“朝飲一杯酒,冥心合元化。兀然無所思,日高尚閑臥。”(《效陶潛體》之三)
有時詩人更覺得忘卻了物與我的界限,宅心玄遠,殘損的心靈似乎得到慰藉,但仍掩藏不住對現(xiàn)實中是非顛倒的不平:“一酌發(fā)好容,再酌開愁眉。連延四五酌,酣暢人四肢。忽然遺我物,誰復分是非。”(《效陶潛體》之四)
白同陶一樣,不是把飲酒當做縱欲式的享樂或士大夫生活中的一種點綴,也不像“竹林七賢”那樣以飲酒為慢形之具,而是基于玄遠的向往和寄托,認為飲酒應適可而止:“勿求飲太少,只求歡且致。一杯復兩杯,多不過三四。便得心中適,盡忘身外事。更復強一杯,陶然遺萬累。一飲一石者,徒以多為貴。”(《效陶潛體》之五)
但白居易對待仕與隱的態(tài)度不同于陶淵明或李白,在其飲酒詩中,往往表現(xiàn)出更多的積極用世的精神,同時兼有“知足保和”、以詩酒自遣的閑適之樂。盡管仕途蹭蹬,屢謫外任,白居易在蘇州為官時仍這樣寫道:“無輕一日醉,用犒九日勤。微彼九日勤,何以治吾民。微此一日醉,何以樂吾身。”(《郡齋旬假命宴呈座客示郡寮》)可見,詩人是把飲酒賦詩又當做“犒勤”、“樂身”的手段了。
晚年退隱洛陽以后,白居易更縱情于田園閑放,詩酒逍遙。一些酒詩中,雖帶點禪味,但大多表現(xiàn)為慨嘆人生、淡泊名利的思想傾向和閑適淡遠的情趣。
白居易與另兩位大詩人元稹、劉禹錫是詩友,他們的唱和詩中仍不乏述酒的內容,又多有緣事而發(fā)、針砭現(xiàn)實之處。
晚唐詩人韋莊也寫有不少酒詩,常于感傷憂悶之中,遣銜杯舉樽之興,時而乘醉發(fā)一些世無知己、懷才不遇的牢騷:“荷鍤醉翁真達者,臥云逋客竟悠哉。能詩豈是經時策,愛酒原非命世才?!保ā秾τ戟氉谩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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