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律
公眾號｜明律如是說
*源自真實案例，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事發(fā)福建廈門，但事主都不是本地人。
岳專口，來自貴州，他自2016年5月起在廈門市集美區(qū)經(jīng)營一家藥材店，售賣一些苗家藥材。
付共干，來自四川，住在該藥材店附近。
2016年7月的一天，天氣晴好，岳專口就把店里的一些中藥材拿出來在自家店門前晾曬，期間，年幼的女兒有事，他進去照看了一會兒。
此時，付共干恰巧經(jīng)過此地，他早年腰部受傷，平時有泡藥酒喝的習慣，眼見左右無人，付共干遂自取良藥一塊兒帶回了家。
這是一塊兒草烏，一種有毒的中藥材，主要用于風寒濕痹，關(guān)節(jié)疼痛，心腹冷痛，寒疝作痛及麻醉止痛，一般都是外用，無專業(yè)人士指導，不得內(nèi)服。
付共干將這塊兒草烏泡在白酒里，2016年7月26日晚上，付洪平飲用該藥酒后出現(xiàn)身體不適癥狀。
付共干告訴妻子楊阿珍自己喝的是岳?？诹罆竦乃幉?，讓楊阿珍趕緊去問岳?？谠趺椿厥?？
楊阿珍趕忙跑去找岳?？谠儐枺骸澳懔罆竦氖鞘裁此幉?？是否有毒？我老公服用了你的藥材渾身發(fā)麻難受”！岳?？趩枟畎⒄洹澳玫氖裁搭伾乃幉摹?，楊阿珍答“黑色的”，岳?？谡f：“那是草烏，有毒”！
楊阿珍趕緊打了110、120，付共干被送往醫(yī)院急救，經(jīng)搶救無效于次日3時許死亡。
出了人命了，警方遂將岳專口帶回派出所接受調(diào)查。
經(jīng)鑒定，付共干系因烏頭堿中毒致死，警方在泡有草烏的白酒約20毫升以及岳?？诘曛械牟轂跫s20克內(nèi)均檢出烏頭堿成分。
警方認為，岳專口經(jīng)營中藥材店，應當知道草烏有毒，卻仍然將草烏放在空曠處晾曬，且未設(shè)立標志牌或派專人看管，最終導致付共干誤食死亡結(jié)果的發(fā)生，其行為構(gòu)成過失致人死亡罪。
刑法第233條規(guī)定，構(gòu)成過失致人死亡罪。處3-7年有期徒刑；情節(jié)較輕的，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
付共干的家屬（妻子楊阿珍、兒子付小楊、女兒付小婷）大贊警方英明神武，人不能白死。我家老付只是順手拿了一塊兒藥材，罪不至死。都怨岳專口，竟然把有毒的藥材拿出來晾曬，他應該去坐牢，應該賠錢！
岳?？谙氩煌?，覺得自己很冤枉。
第一、他認為付共干有飲用藥酒的習慣，草烏、制草烏、川烏、制川烏等藥材都含有烏頭堿，且均可在付共干住宅周圍數(shù)百米內(nèi)任意購得，不一定是草烏致死。
第二、就算是草烏致死，憑什么說導致付共干中毒的草烏就是自己店里的呢？自己印象中，晾曬草烏時有全程看管，草烏不可能被拿走的。刑偵大隊出具的《情況說明》也表明，無法證明付共干用于泡酒的“黑色塊狀物”與提取自岳?？诘乃幉菥邆渫恍?。
第三、自己只是依照傳統(tǒng)在自家店門口晾曬中藥材，付共干偷拿藥材，明顯違法不當。自己也是受害人，自己也無法預料會有人擅自偷取中藥材。
第四、成年人都應該知道，是藥三分毒，不應該不詢問醫(yī)生、藥師就擅自亂吃藥的，若付共干遵照醫(yī)囑使用草烏，是不可能致死的。
警方不認可岳?？诘霓q解。
岳專口想，沒事的，還有檢察院呢，檢察官應該不會也這樣想吧？
檢方也是這樣想的，以“過失致人死亡罪”對岳?？谂鷾蚀丁⑻崞鸸V……
岳?？谟窒耄瑳]事的，還有法院，法官應該不會判我有罪吧？
到了法院，付共干的家屬也提起了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向岳?？谒髻r100多萬元。
法院怎么判決的呢？
2017年12月28日，廈門市集美區(qū)人民法院作出（2017）閩0211刑初599號刑事附帶民事判決：被告人岳專口犯過失致人死亡罪，判處有期徒刑二年九個月。被告人岳?？趹诒九袥Q生效之日起十日內(nèi)賠償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楊阿珍、付小楊、付小婷損失300181元。
岳?？阢铝?，他百思不得其解，法院也這樣？這還有沒有天理公道了？
自己曬自家藥材，只要付共干不動歪心思去偷草烏，不瞎吃藥，就不會發(fā)生這種事，他不服。
僅憑付家人的一面之詞，就認定致死付共干的草烏是自己晾曬的，他不服。
不服一審刑事判決的岳專口提起上訴。
還好，二審法院認可了岳?？诘挠^點。
2018年10月31日，廈門中院撤銷一審刑事附帶民事判決，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為由，發(fā)回重審。
《刑事訴訟法》第55條明確規(guī)定，人民法院在審理刑事案件時，必須遵循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的證明標準，否則不能據(jù)此認定罪名成立。
檢方將此案退回公安機關(guān)補充偵查。
2018年年底，檢方兩次退回補充偵查后，認為仍證據(jù)不足，以本案存疑為由，對岳?？谧鞒霾黄鹪V決定。
請注意，最終的結(jié)果是證據(jù)不足不起訴，而不是當?shù)毓珯z法認為這種行為造成他人死亡的后果不構(gòu)成犯罪。
刑案的事情結(jié)束了，岳專口差點兒被判坐牢。
還沒等岳?？诰徔跉饽?，付共干的家屬又請了律師，就此事提出了民事訴訟，要求法院判令岳?？谫r償他們1335436.21元。
付共干的家屬稱，《醫(yī)療用毒性藥品管理辦法》附件將生草烏、生川烏列為毒性藥品，國家對于毒性藥品的生產(chǎn)、使用、保管等全過程都有嚴格要求。岳?？诓⒉痪邆浣?jīng)營藥材的資質(zhì)，明知草烏具有毒性，未予以任何說明或者包裝，直接在付共干家門口晾曬，其行為違反了上述辦法的規(guī)定。
因岳?？谖疵鞔_告知草烏有毒性且未有效看管、警示，導致付共干一時貪心自取服用致死。岳專口未依法包裝或說明，且未有效看管毒性藥品，導致他人自取誤服死亡，不能免除岳專口的責任，請求支持原告訴請。
刑責雖免，民事責任是否需要承擔另當別論。
這一次，法院會怎么判呢？
一審法院認定付共干死亡的各項經(jīng)濟損失：醫(yī)療費3340.21元、喪葬費42582元、遺體冷凍費15652元、死亡賠償金1088020元、親屬辦理喪葬事宜支出的交通費和誤工損失共10000元，共計1159594.21元。
一審法院經(jīng)核查未發(fā)現(xiàn)有禁止公民個人保管草烏的法律及相關(guān)規(guī)定。
一審法院認為，結(jié)合本案事發(fā)經(jīng)過和公安機關(guān)出具的《檢驗報告》、《法醫(yī)學尸體檢驗鑒定書》等，可以認定付共干系私取了岳專口晾曬的草烏泡酒喝導致烏頭堿中毒致死。關(guān)于岳?？谔岢銎淞罆竦乃幉呐c付共干泡酒用的藥材是否具有同一性的問題無法進行鑒定，但不能鑒定并不代表付共干泡酒所用的藥材不是岳?？诹罆竦乃幉?，可以認定付共干私取岳專口晾曬的草烏泡酒導致中毒。
岳專口明知草烏是具有毒性的中藥材，理應妥善保存，防止他人誤食造成損害。岳?？趯⒉轂醴胖糜诠矆鏊罆?，未進行嚴格看護，也未采取任何警示或防護措施，以致付共干誤食死亡，存在一定的過錯。結(jié)合岳?？诩案豆哺筛髯缘倪^錯程度，酌定岳專口承擔20%的賠償責任。
付共干的死亡給楊阿珍、付小楊、付小婷精神上造成了痛苦，岳?？趹斨Ц稐畎⒄?、付小楊、付小婷精神損害撫慰金。
一審判決：岳?？谫r償楊阿珍、付小楊、付小婷共251918.84元（其中包括醫(yī)療費等經(jīng)濟損失231918.84元及精神損害撫慰金20000元）。
注意一審法院實際上是根據(jù)高度蓋然性證明標準認定致付共干死亡的草烏就是出于岳專口處。所謂高度蓋然性指人民法院根據(jù)證據(jù)的高度概率和舉證責任分配的規(guī)則作裁決，查明事實里有一定的“推定”內(nèi)容。大白話就是，大差不差，雖沒法徹底查明客觀事實，但法律事實應該八九不離十。
由此可見，刑事訴訟和民事訴訟的證明標準不一樣。刑事證據(jù)證明標準必須排除一切合理懷疑，具有唯一性；而民事則可以根據(jù)社會普遍大眾認知的高度蓋然性證明標準即可。
也就是說刑案滿分才可以判決，民案七八十可能就能判了，甚至六十分也行。
岳?？谶€是不服，繼續(xù)提出上訴。
二審法院認為，關(guān)于事實的爭議。岳?？诓o相反證據(jù)證明付共干泡酒所用草烏另有出處，根據(jù)案件查明事實及相關(guān)證據(jù)，付共干泡酒服用的草烏取自岳?？诹罆裉幘哂懈叨瓤赡苄?，一審法院予以認定并無不當。
關(guān)于岳?？谑欠癯袚r償責任問題。就付共干自身而言：首先，岳?？诹罆竦闹兴幉娘@然并非無主物，故不管是否有人看管，付共干擅自取走他人中藥材違悖公序良俗，顯系不當。其次，草烏經(jīng)服用才存在引發(fā)中毒的可能性，且常言道“是藥三分毒”，是否能用應先了解。付共干并不確定所取藥材是何物即直接泡酒飲用引起中毒，有悖通常人應有的謹慎注意。綜上，付共干應對中毒自負責任。
就岳?？诙?，草烏雖非法律意義上的危險物，但屬毒性藥品，應妥善保管，晾曬在公共場地應預防被人“順走”可能引發(fā)的危害等風險，而采取警告牌等預防措施只是舉手之勞，岳?？趨s未能做到，故對于未能避免付共干私取草烏中毒死亡后果，可適當賠償損失。
綜上分析及案件具體情況，一審判決岳?？诔袚?0%賠償責任，賠償損失及精神損害撫慰金計25萬余元，顯屬偏重，本院酌情調(diào)整為40000元。
和一條人命相比，4萬元確實也不算多。
但本案不是多或少的問題，而是是與非的問題。
您覺得岳?？谠┣鼏幔繎撡r償這4萬元嗎？
互聯(lián)雜談后記：
2014年，云南白藥按照國家食品藥品監(jiān)督管理總局規(guī)定修改了藥品說明書，正式宣布配方中含有制草烏成分，由此引發(fā)熱議。使用草烏有多大風險？我們有必要承擔它嗎？
草烏是什么？
中藥中的草烏是毛茛科植物北烏頭的干燥塊根，與烏頭、附子一樣，生草烏含有烏頭堿、新烏頭堿、次烏頭堿一類的生物堿成分。這類成分具有很大的毒性，口服烏頭堿幾毫克即可致命。中毒時可出現(xiàn)麻痹、心率失常、低血壓、呼吸困難等表現(xiàn)。
毛茛科植物北烏頭
生藥草烏
炮制能消除風險嗎？
由于毒性很大，此類生藥材在使用時通常會經(jīng)過炮制來降低毒性。草烏炮制多采用浸泡蒸煮的方法?！吨袊幍洹分刑岬降呐谥品椒椤叭〔轂?，大小個分開，用水浸泡至內(nèi)無干心，取出，加水煮至取大個切開內(nèi)無白心、口嘗微有麻舌感，取出，晾至六成干后切薄片干燥”。
在烏頭類生物堿中，雙酯型生物堿的毒性較高（上文提及的烏頭堿、新烏頭堿等就屬于此類），蒸煮炮制的過程可以促進它們的水解，形成毒性相對較小的苯甲酰烏頭原堿類。事實上，云南白藥方面也確認了這一點。炮制確實可以使藥材的毒性減少，但隱患并未因此而消除。
在炮制過程中，雙酯型生物堿的水解并不完全，在炮制后藥材中仍有一定量的殘留。也有動物實驗發(fā)現(xiàn)，草烏經(jīng)炮制后生物活性也隨之下降，由此推斷達到同樣效應所需的劑量可能也會增加。這一因素實際也削弱了“炮制減毒”的作用。
另外，受到生藥產(chǎn)地、炮制條件等因素影響，這些生物堿類物質(zhì)的含量常會發(fā)生波動。《中國藥典》中規(guī)定制草烏中雙酯型生物堿含量不得超過0.04%，苯甲酰烏頭原堿類應在0.020-0.070%。這實際上是相當粗略的含量要求。這也為其安全性增加了不確定因素。
毒物可入藥，但須謹慎權(quán)衡
即使經(jīng)過炮制，草烏仍有一定毒性，而它的毒性是否可以被接受還需要另外討論。事實上，有很多人也在用“離開劑量談毒性就是耍流氓”的表述為其辯護。但這句話的使用是有諸多前提的，在醫(yī)藥問題上，更要視情況而定。
確實，只要使用得當，“毒性”也可以成為藥效。不過，毒物入藥需要謹慎地權(quán)衡利弊，在獲益大于風險時可以選擇使用，同時在使用時必須對風險進行嚴格的評估與控制。假設(shè)有一種物質(zhì)，可能導致嘔吐、脫發(fā)、白細胞減少，看起來頗有些毒性，如果它能治療腫瘤，又沒有更好的選擇，我們可以允許它作為藥用；而如果它只能緩解感冒癥狀，我們顯然沒有理由去承擔這些風險。
實際上，說到毒物入藥，化學藥物比中草藥更勝一籌，連不到1微克就能置人于死地的肉毒桿菌毒素都被做成了藥品——因為它實際上滿足兩項條件，一方面，它具有獨特而持久的肌肉松弛作用，可以治療其他方法難以改善的肌肉痙攣性疾?。m然美容除皺的功效更加有名，但這才是它最初的本職工作）；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嚴格的使用規(guī)范和劑量限制可以使它的風險得到控制。而草烏通常用于骨關(guān)節(jié)炎、類風濕性關(guān)節(jié)炎、扭傷等情況，雖然它在藥理實驗中確實表現(xiàn)出一些止痛、抗炎的活性，但在這方面也有更加安全、療效更確切的藥物可供選擇（例如日常生活中常見的解熱鎮(zhèn)痛藥）。不僅如此，草烏作為生藥材，其中活性成分的劑量控制精確程度也遠遠比不上化學藥物。曾有研究報道，在檢測的制草烏中烏頭堿含量可在0.0084%～0.034%之間波動[2]，即使是完全符合藥典規(guī)定的產(chǎn)品，其中的生物堿含量和組成仍然可能有不小的差異?？梢?，即使嚴格控制藥材的使用量，其中有毒成分的劑量依然不能得到很好的控制。
具體到云南白藥，其制劑包括散劑、膠囊、酊劑及氣霧劑等，其中散劑和膠囊劑為處方藥。此次事件聲明中云南白藥并未明確提及含草烏的制品種類。云南白藥酊為乙類非處方藥，按《乙類非處方藥確定原則》，含毒性藥材的口服制劑不應作為乙類非處方藥，由此推測作為非處方藥的云南白藥酊可能與散劑和膠囊組方成分不同——這一點也可以與云南白藥向FDA提供的配方中并無草烏成分相印證。由于該公司并未公布含有草烏的制劑品種及確切含量，目前很難對它們的安全性給出確切分析。不過考慮到可能的風險，用更加安全、劑量與不良反應明確的藥物替代草烏制品會是明智的選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