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場慘劇究竟為何發(fā)生?20年來,無數(shù)人揣測,無數(shù)人給出過自己的答案。然而,當我們回首往事,尋訪故人,卻發(fā)現(xiàn)真相早已被死亡永遠埋葬。愛情美好卻瘋狂,文學詩意卻無力,人性,更是不可捉摸的復雜。
無論如何,這輩子顧城欠了謝燁一條命,只有謝燁有權寬恕他。
我們只想換一個視角,來看看謝燁是誰,盡管所有與她有關的記敘,都無法繞開顧城,甚至許多就來自顧城——他們的生命已注定熔鑄一體。
北京、上海雙城記
謝燁曾對好朋友文昕說,如果沒有遇見顧城,她的人生將是“傻乎乎地念書、掙錢、長級、嫁現(xiàn)實條件好的男人”。
可是偏偏,他們相遇了,在一列上海開往北京的火車上。那是1979年7月的一天。車到南京站,別人占了謝燁的座位,她沒有說話,就站在那里,恰在顧城身邊。謝燁對人笑,說著上海話。
“我開始感到你、你頸后飄動的細微的頭發(fā)?!?“你亮得耀眼,使我的目光無法停留。”顧城把一切都記在了后來的信里。
晚上,所有人都睡了。他倆開始說話,謝燁轉用清楚的北京話回答。謝燁的眼睛又大又美,“深深地像是幻夢的魚群,鼻線和嘴角都有一種金屬的光輝”。顧城給她念起詩來,又說起電影和遙遠的小時候的事。
其實,謝燁原本就是北京人,因為父母離異,12歲時到了上海。而顧城卻是祖籍上海,長在了北京。兩人都曾在北京和上海之間來來去去,命運終于讓他們相遇。
顧城不愿放走這個讓他一見鐘情的女孩。在北京站下車前,他掏出紙片寫下了自己的地址。而謝燁真的按照顧城留下的地址找上門去。開門的是顧城的母親:“呵,這就是顧城的維納斯吧?!彼麄兌家呀浡犝f過她了。離開的時候,顧城去送謝燁?!拔覀兪裁炊紱]說,我們知道這是開始而不是告別?!敝x燁寫。
頻繁的書信很快無法慰藉顧城的相思之苦。第二年,他便從北京來到上海,花四千元在武夷路買下一套房子。這里離謝燁在遵義路的家很近。他想要和謝燁結婚,把她帶回北京。
每周有幾個晚上謝燁要去徐匯區(qū)業(yè)余大學讀書,顧城總會在謝燁快放學時,趕去學校門口接她,送她回家??墒侵x燁出于羞澀,并不愿意讓同學知道她有男友。必須走得離學校遠一點,他們才并肩而行。
那時候謝燁是一家無線電廠的統(tǒng)計員。而顧城已經憑“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要用它尋找光明”這樣的詩句聲名鵲起。
不過,謝燁的家人并不認可這個癡情的詩人,反倒覺得沒有工作的顧城不務正業(yè),甚至懷疑他有精神病,讓他去醫(yī)院檢查。直到1983年顧城應邀去上海師范大學演講,謝燁請母親和弟弟一同去聽,熱烈的氣氛才感染了謝燁的母親?;丶液螅吲d地找出年輕時抄錄的幾本馬雅可夫斯基的詩歌給謝燁看,告訴謝燁,自己也曾愛過文學的。
當年8月8日,顧城和謝燁并不順遂的愛情,終成正果。謝燁辭了工作,隨顧城返京,從此兩人開始了形影不離的生活:一起買菜,一起逛街,甚至打電話都一起去。每次作協(xié)組織活動,顧城都要帶上謝燁,如果對方限定只準去一個人,顧城經常索性就不去了。
謝燁是他真正意義上的“另一半”,他離不開她,或者故意使自己無法離開她。出國后,顧城不學英語,不學開車,因為謝燁學了,他覺得兩個人學同一樣事情是浪費生命。創(chuàng)作時,也常常是顧城口述,謝燁記錄。“謝燁對我,就像空氣和大地一樣?!鳖櫝菍ε笥杨檿躁栒f。
“我不像在過日子,而是在過小說或者過戲劇”
那是個屬于詩人的年代。1986年12月《星星》詩刊在成都舉辦詩歌節(jié),氣氛狂熱到主辦方需專門安排工人糾察隊維持秩序。詩人演講時,不時被臺下“詩人萬歲”的呼喊聲打斷。大量讀者在通道旁等著索要簽名,有的人還把鋼筆直接戳在詩人身上。詩人們招架不住,趕忙逃進更衣室,把燈關掉。有人推門進來問:“顧城、北島他們呢?”北島急中生智,用手一指后門口:“往那邊去了?!倍櫝嵌懔藘尚r后生氣了:“我不管,我要出門,我要回去!”
顧城的演講與講座,謝燁總坐在臺下第一排,一動不動地仰視。有時候顧城會念那首《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她永遠看著我/永遠,看著/絕不會忽然掉過頭去。”
丈夫的才華讓謝燁充滿自豪,即使到最后,她也覺得顧城是個難得的藝術天才。1986年的昌平詩會上,有個老批評家批評顧城。平時柔聲細語的謝燁怒不可遏,站起來說:“你可以說你不喜歡,你可以說你不懂,你甚至還可以說你討厭!但是你沒有權利侮辱人格!”然后沖出會場就哭了。
那一天,還有一個女孩為顧城辯護,為顧城哭。那就是李英,顧謝感情的第一道裂縫,自傳體小說《英兒》的女主角。顧城如實告訴謝燁自己喜歡這個女孩。1987年顧謝出國前,顧城和李英在謝燁面前互訴衷腸。
“以后的日子不會平靜了?!弊鳛樗麄児餐呐笥眩年渴謶n慮,“雷(婚后顧城給謝燁取的名字)是一個驕傲、自尊的女孩兒,我不能想象她在面對怎樣的失落。但她的確一直非常平靜。”
1990年夏天,謝燁用賣雞蛋換來的錢給李英買了來新西蘭的機票。三個人開始在激流島上共同生活。顧城對顧曉陽形容那是一段“神仙似的日子”:“謝燁特別寬容,她也挺喜歡英兒的。她們倆特好,說要把我給甩出去。我特別喜歡看女孩之間在一起,融洽……我喜歡女兒國那種?!?/span>
謝燁也樂于跟人聊李英。她告訴顧曉陽:“(李英來新西蘭)所有的事兒都是我辦的,他(顧城)不懂英文,什么也不會干。我們倆特好,天天擠兌顧城。”在島上,連李英的衣服、內衣,都是謝燁給洗的。顧謝二人還把這一段故事寫成小說《英兒》。
不過,在1991年7月謝燁給家人的信上,她卻是這么說的:“我是真心想讓人都快活的。我從來讓人愉快。我不開心,更多的時候我哈哈大笑,我想在所有的笑聲中讓時間過去。他對我算好的了,沒有我他不能活。他是我的責任,木耳也是我的責任!只是我不像在過日子,而是在過小說或者過戲劇。人如果老是在演戲,還能不累嗎?跌宕起伏、激動人心,二、三個小時行了,二、三個星期或者二、三個月還不把人折騰死嗎?”
是的,“想讓人都快活”,謝燁向來如此,不僅僅對顧城。小時候弟弟得了小兒麻痹癥,腿腳不方便,七八歲的謝燁天天背著弟弟回家。在食堂花五分錢買一份菜,她把僅有的幾片肉都給弟弟。同學欺負弟弟,在冰上拖弟弟,她就喊:“你們別欺負他,要拖就拖我吧?!?/span>
“人生真是魚和熊掌之勢。對我來說永難全”
謝燁希望事事周全,卻難掩焦慮。
最傷心的是,顧城不喜歡他們的兒子木耳,他要把孩子送給別人養(yǎng)。作為母親,這是謝燁絕對難以接受的。兩人的感情已經走到了崩潰的邊緣。1992年初,應德國DAAD基金會的邀請,顧城和謝燁來到了柏林?;饡居媱澫蛩麄兲峁┤齻€人的資助,但顧城拒絕帶上木耳。
“人真是復雜的事情,什么樣的日子都過來了,可一涉及感情卻每每總想哭,世事我是無顏談了。人生真是魚和熊掌之勢。對我來說永難全。”“又想他(顧城)早點玩完,又怕他死了,這是我自己的麻煩。我的確被他所累了,我又知道,這是我自己的命運使然,我無可言怨。他的確是天才,藝術的,這我不否認。但他也是我最不喜歡的一種,很難說是個性還是天意,我最不喜歡的?!?992年8月謝燁多次給發(fā)小姜娜寫信傾吐自己內心的痛苦。
李英在那年年底跟當?shù)匾粋€老頭偷偷離開了激流島,并與之結婚。消息傳來,顧城傷心不已:“我的血依舊在流,卻無法回到我的身上,我整個就是一個傷口。我不再是一個完整的人?!?/span>
而此時的謝燁也找到了另一個愛人大魚,一個在德國從本科讀到了博士的中國人,跟他們都很熟悉。有一天吃過晚飯,顧城出外散步,回來時,謝燁正在打電話,一見顧城進門,立刻掛斷。顧城問誰的電話,謝燁說打錯了。這時,電話鈴響起來,顧城一把抓起話筒,只聽那邊傳來大魚的聲音:“哎?剛才怎么斷了?”他們開始爭吵,顧城掐謝燁的脖子。
朋友顧曉陽問顧城:“你自己可以有倆媳婦兒,人家謝燁找情人為什么不行?”“不一樣。我對謝燁什么都不隱瞞,可謝燁跟大魚好,一直瞞著我。”
謝燁已經決意要離開顧城了,1993年10月大魚就要從德國飛到新西蘭來找她。在她看來,顧城是“理想和自私并存”,藝術家與亡命之徒合體?!八遣幌胱约夯畹摹膊粫屛译x開他,我現(xiàn)在想走了,盡管我還是對他的許多東西贊賞不已,但是要全部放棄生活是不可能的,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我這一決定無異于要他的命。(也是他本不想要命了)我才這樣做,真真無可奈何。”這是1993年8月10日,謝燁寫給父親的信,也是最后一封。
他們計劃1993年9月初經美國回到新西蘭,然后便分手。但顧城還是不想離開謝燁。9月6日到達洛杉磯后,他們住在顧曉陽家,在顧城的堅持下,改了機票多住了一段時間。后來,顧曉陽才明白顧城為什么在機場臨時變卦,不愿意那么早回到新西蘭。他預料到顧城可能會自殺,卻沒想到會是那么慘烈的結局。
顧曉陽回憶,在洛杉磯的15天里,顧城處處想討謝燁的歡心。他給謝燁選了一塊瑞士表。謝很高興,當即就戴在手上。顧城說:“結婚10年我還沒送過謝燁東西呢?!?在商店里,顧城又看上了一副二百多美元的墨鏡,戴上后很漂亮,就不舍得摘了,反復照鏡子,問謝燁怎么樣。謝說:“你喜歡就買吧。”態(tài)度不很積極,顧城就作罷了。
顧城也開始喜歡木耳。在飛機上,他給兒子寫了一首詩:“Sam/ 你不知道我現(xiàn)在多想你/ 我們隔著大海/ 那海水擁抱著你的小島/ 島上有樹外婆/ 和你的玩具/ 我多想抱抱你/ 在黑夜來臨的時候/ Sam/ 我要對你說一句話/ Sam我喜歡你/ 這句話是只說給你的/ 再沒有人聽見?!?/span>
但一切已為時太晚。謝燁要離開顧城,她要跟大魚生活,她還要帶走木耳。顧城試著去接受這一切?!耙环L云,我對人是有了理解,不恨不怨。天涯海角,真不易。人能生能聚,便是幸事,日子如何都在心情?!薄疤一▽⒈M,海水平藍,一切如舊,那么熟。我現(xiàn)在心靜得很,一切聽其自然。人不可作惡,心中善,自然就好過。人世還是美好,這等山水;只緣心中有事,便過得不好。很多事要慢慢想開,想開了事都簡單,沒什么大不了的;但都有個過程。”“人都是好人,彼此苛求就不好了。我天性不是快活的人,但現(xiàn)在十分平和?!薄艾F(xiàn)一切過去,如別人的事?!?月底回到島上后,一直到10月6日,顧城都在反復給家人寫信講述自己內心的變化。
他開始學車,學英語,把兒子抱起來飛來飛去,給他當馬騎?!邦櫝呛芏嗍虏皇遣粫?,不是不懂,只是他不想做而已?!?顧曉陽說,“我聽說在德國時,有一次顧城和謝燁走散了,謝燁到處找他,回家后發(fā)現(xiàn)顧城已經在家等著了。還有一回,我們一起出去唱KTV,顧城就偷偷催謝燁去結賬,他心里明白得很?!?/span>
在新西蘭的最后日子,顧城的姐姐顧鄉(xiāng)一直在他身邊,后來她在回憶錄里說,那些天顧城催著謝燁去辦離婚手續(xù),他希望在大魚到來之前把一切理清楚。但謝燁卻又以各種理由拖著不肯離婚。
“昨天在 Rocky Bay(指他們的房子)謝燁跟我相好了一場。謝燁就是好心眼兒,好久沒有過了,盡一盡義務?!?0月7日早上,顧城突然對顧鄉(xiāng)說。這讓顧鄉(xiāng)很震驚,她知道謝燁“也是一貫抵制這事兒的呀,干嗎偏要弄一次在這時候呢”。那一天,從不說臟話的顧城反復說:“真?zhèn)?,真他媽傷心哪?!?/span>
顧鄉(xiāng)在文中推測:“謝燁不要離婚。不要離婚與其說因為情意,不如說因為忿恨;這個婚姻是她的一個財富一個驕傲,憑什么要她失去?……燁是喜歡圓滿的,唯此才圓滿?!?在顧鄉(xiāng)眼里,謝燁不想失去這場婚姻的榮光,卻想終結這場婚姻的實質,她想要的太多了。
然后,就迎來了10月8日。
仍在魚與熊掌的抉擇中糾結不舍的謝燁,死在了詩人斧下。顧城上吊自盡。沒有童話,也沒有世外桃源。那時,大魚正在飛往新西蘭的航班上。
在復雜的生活面前,文學是如此單薄。那個寫下無數(shù)通透句子的詩人留給兒子的最后一句話是“愿你別太像我”。
誰又知道謝燁留下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