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將詩卷擲江水,定不與江東向流
——紀念“乾隆年間第一詩人”的黃仲則
陳敏昭
(三門峽行政學(xué)院 472000)
說實話,對于清朝的詩我知之甚少,對清朝詩人黃仲則則知之更少。那天心情極為低落,有一種落落寡歡的失落感。上網(wǎng)漫無目的瀏覽,偶然間讀到“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fēng)露立中宵”、“文章草草皆千古,仕宦匆匆只十年”,“有情皓月憐孤影,無賴鮮花照獨眠”立時被吸引住,失落感頓時去了爪哇國。我相信,僅此數(shù)句也足以吸引你的注意力;只此數(shù)句,足傳千古。一查,方知是黃仲則的詩句。于是搜索“黃仲則”和他的《兩當軒集》,才知道長高八斗、曾經(jīng)被稱為“乾隆年間第一人”的黃仲則竟然命運如此多舛,一生窮困潦倒,遭遇凄涼,其自嘆曰:“一身墮地來,恨事常八九”(《冬夜左二招飲》),年僅三十五歲的青年才俊就在貧病交加中客死中條山中。讀后令人扼腕嘆息,于是有了這篇和淚書寫的紀念文章。
1、先生生平
黃仲則(1749—1783),名景仁,字仲則,又字漢鏞(yong ) ,自號鹿菲子,江蘇武進(今常州)人。其祖父為高淳學(xué)官,乾隆十四年正月初四先生降生于高淳學(xué)暑,故小名高生。然“生于盛世運偏消”,時乖命蹇,落拓平生。四歲時父卒,隨祖父居,家貧好學(xué),由母親屠氏親自輔導(dǎo)學(xué)業(yè)。幼年聰敏,九歲曾吟出“江頭一夜雨,樓上五更寒”的佳句,十六歲參加常州府童子試,在三千人中考得第一名秀才。獲得“乾隆六十年第一人”的美譽。然而,此后竟屢試不第。十七歲補博士弟子員,到宜興氿(jiu)里讀書。乾隆三十一年,于江陰旅途中遇洪亮吉,二人遂成莫逆至交,“萬事不如知己樂,一燈常記對床時”。二十三歲時與好友洪亮吉同做了安徽學(xué)政朱筠的幕僚,二十七歲時,應(yīng)壽州(今安徽壽縣)知州張蓀圃聘到正陽書院作山長(過去對書院院長的稱呼)。乾隆四十一年二十八歲時,赴津門應(yīng)乾隆帝東巡召試獲二等,被授武英殿書簽官。隨即托友人洪亮吉把家鄉(xiāng)僅有的半頃田、三椽屋變賣,將母親及家眷接到北京,家境漸窘。官卑奉薄,家計艱難,加上疾病纏身,只好在三十二歲時把家眷又送回老家。過了兩年,以武英殿書簽官例得主簿,加捐了縣丞,便在京中候選。翌年三月,因債主逼迫,他只好抱病離京,轉(zhuǎn)赴西安欲依靠故知陜西巡撫畢沅。中途拜訪舊知山西解州河?xùn)|鹽運史沈善富,病甚,隨身衣裘及物品多為醫(yī)藥而典當,僅留滿篋書籍。然病疴沉重,終難醫(yī)治。一位才華橫溢的青年才俊、時年僅三十五歲就這樣在貧病交加中告別了人世。其終身際遇堪稱清代“落拓文人第一人”。
2、時人追憶
先生的早逝,時人即有悼念。清人趙希璜寫道:“萬斛才源傾似海,一生困頓遇偏奇”;“一生未遇庸非福,半世能狂亦可哀”;“為愛幽并悲壯氣,頓教仙骨落塵埃”。清人吳照亦悼曰:“狂題采石青山下,淚落黃河赤塞邊”。清人延壽悼曰:“死近中條應(yīng)不恨,吳生春暮草芊芊”。后世常有那些詩心相通的人,到解州來尋訪憑吊,寄以情懷。今人詞學(xué)大家夏承燾(1900—1986年)先生1925年過解縣時吊黃仲則客死處,有詩云:“兒時百首誦千回,今日傷春萬里來。地下黃瓊?cè)缱R我,可元身后子云哀”。“鬢絲禪榻死無聊,短詠天涯續(xù)大招。昨夜夢君萬梅底,醒時殘雪滿中條”。“一燈擁鼻坐中宵,萬里揚鞭續(xù)大招。要與黃生比風(fēng)骨,五更殘雪過中條。”
仲則先生在《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樓醉中作歌》有句:“若論七尺歸蓬蒿,此樓作客山作主;若論醉月來江濱,此樓作主山作賓”。中條青冥,先生詩魂,令人涕淚漣漣!瞿秋白先生與黃仲則先生同鄉(xiāng),他有詩云:“詞人作不得,身世重悲酸。吾鄉(xiāng)黃仲則,風(fēng)雪一家寒”。
自號“六無齋主”的吉林省長春市人許清泉,寫有《五絕·哀黃仲則》:“無計療窮困,奔波日日忙。江湖萍一葉,到死未還鄉(xiāng)。”另一首《五律· 題《兩當軒集》》來紀念仲則先生:“貧病身心瘁,詩成一代言。行蹤余血淚,文筆記辛酸。壯歲歸天闕,游魂戀故園。詩詞雙日月,高照兩當軒。”
一位網(wǎng)名叫“嘯傲紅塵”的,寫有《讀黃景仁〈兩當軒集〉》:“愁恨填胸抑不平,兩當詩里識黃生。十分才氣空今古,一種寒香動莫名。感舊春秋堪盡淚,綺懷天地未勝情。相憐何必真同代,吾亦蕭疏紙上行。”
3、仲則先生的書房“兩當軒”
從古到今,但凡有點名氣的文人或者附庸風(fēng)雅著流,都給自己的書房起個雅致的名字,而仲則先生的書屋有一個比較怪異的名字“兩當軒”,其作品集名為《兩當軒集》。“兩當”是什么意思呢?有三種可能:一是可能形容家里比較窮,房子比較小,既當書房又當臥室。二是可能取名于《史通·內(nèi)篇·敘事》,“猶售鐵錢者,以兩當一”,大概意思是,寫文章要言簡意賅,疏而不遺。原文是“若才乏俊穎,思多昏滯,費詞既甚,敘事才周,亦猶售鐵錢者,以兩當一,方成貿(mào)遷之價也”。但是,這樣的說法陳友琴先生認為庸俗鄙陋。三是陳友琴教授的說法,他說:“《地理志》鳳州兩當縣州西八十五里,漢故道縣,后魏置兩當,用地名較雅正”。這一說似也費解。蓋仲則故居在常州馬山埠白云溪上,何以用鳳州兩當縣名作為軒名?今人黃方毅先生考證后認為第一說比較準確,蓋仲則幼年家貧,是處既當書齋,復(fù)當寢室,故名“兩當”。在下亦認同此說。
《兩當軒集》22卷,其中詩16卷,詞3卷,詩詞補遺及遺文3卷。
4、郁達夫《關(guān)于黃仲則》
近代文人郁達夫,同樣喜歡黃仲則的詩。達夫先生還在杭州中學(xué)讀書時就閱讀了《兩當軒集》,后來撰寫了紀念文章《關(guān)于黃仲則》:“要想在乾嘉兩代的詩人之中,求一些語語沉痛、字字辛酸的真正具有詩人氣質(zhì)的詩,自然非黃仲則莫屬了”。今人王立勛先生在評價這篇文章時說:“也許其中多少包含了些達夫的影子,因而用情之深,文辭之美就更是顯出了達夫作為作家的功力,讀起來讓人扼腕而太息,凄楚之情溢于胸,黑云壓域,揮之不去。”達夫先生在《關(guān)于黃仲則》中寫道:“把那全集細讀了兩遍之后,覺得感動得我最深的,于許多啼饑號寒的詩句之外,還是他的那種落落寡合的態(tài)度,和他那一生潦倒后的短命的死。”
5、盛世悲歌
仲則先生作詩“好作幽苦語”,放言無忌地傾泄“盛世”積在心頭的怨憤,如:“我曹生世良幸耳,太平之日為餓民”(《朝來》)。這在文網(wǎng)高張、文字獄高懸的乾隆之世,不啻是橫破夜天的變徵之音。又如《癸巳除夕偶成》二首之一:“千家笑語漏遲遲,憂患潛從外物知。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詩人依稀感覺危機來臨,盛世將衰。他常以“落日”、“西日”、“斜陽”、“暮氣”、“晚秋”等意象寫景抒情,以“得風(fēng)氣先”,敏銳地感覺到世事殆將有變的征兆,寫出個人對社會變遷的“憂患”。
他還在詩里抨擊是非不分、倒行逆施的黑暗世道,如《悲來行》、《泥涂嘆》、《獻縣汪丞座中觀伎》;揭露人情淡薄,世態(tài)炎涼,如《啼烏行》、《沙洲行》、《和錢百泉雜感》;哀民生之艱,同情民眾之苦,如《苦暑行》、《渦水舟夜》等。有些嗟貧嘆苦和訴說生活窘迫的篇什,如“全家都在風(fēng)聲里,九月衣裳未剪裁”(《都門秋思》),“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綺懷》之十六),“慘慘柴門風(fēng)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別老母》)等句,唱出封建時代寒士的心聲,也撕開了“盛世”的虛幻面紗。
潛知的“憂患”和過人的哀樂,使他對現(xiàn)實極為清醒,積郁滿懷,并自視甚高,不肯伏就,以詩歌表現(xiàn)出個性意識在復(fù)蘇和覺醒意義上的深入思考,如《雜感》:“仙佛茫茫兩未成,只知獨夜不平鳴。風(fēng)蓬飄盡悲歌氣,泥絮沾來薄幸名。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先生博采唐人而自出機杼,“自作聲”以發(fā)“不平鳴”。他的七言古詩以雄偉的筆觸描繪壯麗的自然景色和抒發(fā)磊落恣放之情,既似李白豪宕騰挪,又兼韓愈盤轉(zhuǎn)古硬,在跌宕跳躍中流轉(zhuǎn)低吟。《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樓醉中作歌》是其名篇,全詩恣肆橫放,直造太白之室,見者以為謫仙復(fù)出,篇末抒寫豪情:“請將詩卷擲江水,定不與江東向流!”此作使與會八府士子為之輟筆而爭相傳抄,“一時紙貴焉”(洪亮吉《黃君行狀》)。先生的七律清麗綿邈,富有李商隱的優(yōu)美韻致,瘦硬峭拔處兼得黃庭堅的神髓。那些表現(xiàn)愁苦寒貧之作,扣人心弦,陸繼輅《春芹錄》載陜西巡撫畢沅(字秋帆)“見《都門秋思》詩,謂值千金,姑先寄五百金,速其西游”。連現(xiàn)代作家郁達夫也說:“要想在乾嘉兩代的詩人之中,求一些語語沉痛、字字辛酸的真正具有詩人氣質(zhì)的詩,自然非黃仲則莫屬了”(《關(guān)于黃仲則》)。包世臣在《齊民四術(shù)》中寫道:黃景仁的詩在過去極易引發(fā)知識階層的廣泛共鳴,頗受好評,“聲稱噪一時,乾隆六十年間,論詩者推為第一”。
附《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樓醉中作歌》:“紅霞一片海上來,照我樓上華筵開,傾觴綠酒忽復(fù)盡,樓中謫仙安在哉!謫仙之樓樓百尺,笥河夫子文章伯,風(fēng)流仿佛樓中人,千一百年來此客。是日江上彤云開,天門淡掃雙蛾眉,江從慈母磯邊轉(zhuǎn),潮到燃犀亭下回,青山對面客起舞,彼此青蓮一掊土。若論七尺歸蓬蒿,此樓作客山是主。若論醉月來江濱,此樓作主山作賓。長星動搖若無色,未必常作人間魂,身后蒼涼盡如此,俯仰悲歌亦徒爾!杯底空余今古愁,眼前忽盡東南美,高會題詩最上頭,姓名未死重山邱,請將詩卷擲江水,定不與江東向流。”
《都門秋思》由四首七律組成。全詩具有強烈的跌宕起伏的節(jié)奏感?!镀呗?span lang="EN-US">·都門秋思之一》:“樓觀云開倚碧空,上陽落日半城紅。新聲北里回車遠,爽氣西山拄笏通。悶倚宮墻拈短笛,閑經(jīng)坊曲避豪驄,帝京欲賦慚才思,自掩蕭齋著《惱公》。”首聯(lián)推云開軒,極寫盛世帝京建筑的壯麗,但詩人卻把它比作唐朝的上陽宮,并且以夕陽為襯托,讀之很易使人聯(lián)想到唐玄宗的荒淫誤國和李商隱“夕陽無限好,已是近黃昏”的詩句,細細品味,已經(jīng)含有朱門何羨、好境不長的言外之意。接著更直接表達了對都門畸形繁華景象“新聲北里”、“坊曲豪驄”的厭惡和鄙視。尾聯(lián)更大膽,公然宣稱自己沒有為盛世帝京歌功頌德的才思,只好對著如李賀《惱公》詩中描寫的狹邪游蕩的夢影,百思不解。
《七律·都門秋思之二》:“四年書劍滯燕京,更值秋來百感并。臺上何人延郭隗,市中無處訪荊卿。云浮萬里傷心色,風(fēng)送千秋變徵聲。我自欲歌歌不得,好尋騶卒話生平。”當是時也,先生仕途坎坷,生計艱難,一家八口日食不周,其境遇也艱乎?!
《七律·都門秋思之三》最為感人:“五劇車聲隱若雷,北邙惟見冢千堆。夕陽勸客登樓去,山色將秋繞郭來。寒甚更無修竹倚,愁多思買白楊栽。全家都在風(fēng)聲里,九月衣裳未剪裁。”尾聯(lián)二句,催人淚下。據(jù)說身居巡撫高位的畢秋帆(畢沅)讀到這兩句,夜不成寐,大為感嘆。“先寄五百金,邀其西游(時任陜西巡撫)”。
《七律·都門秋思之四》意境更深入一步,已經(jīng)超越個人得失的立場,而為一代文運鳴不平:“側(cè)身人海嘆棲遲,浪說文章擅色絲。倦客馬卿誰買賦,諸生何武漫稱詩。一梳霜冷慈親發(fā),半甑塵凝病婦炊。寄語繞枝烏鵲道:天寒休傍最高枝。”先生憤慨地說:別說什么絕妙文才罷,即使司馬相如再世,又會有誰賞識他呢?最后以“無枝可依”的烏鵲比擬同他一樣徬徨失路的寒士,警告他們,盛世原是寒冷天,千萬不要去依傍高層人物。
正如元好問所言:“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無論是詩的內(nèi)容、意境,還是藝術(shù)風(fēng)格,仲則先生的詩作后世多給予極高的評價。吳錫麒(qi)評黃仲則詩曰:“清窈之思,激哀于林樾;雄宕之氣,鼓怒于海濤。傳之千秋,詩人不死矣”。有人評論黃仲則的詩是“既沒有泥古不化,也沒有空洞無物,也沒有辭藻的堆集,較近于袁敉的性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