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愛極了李商隱的才華,曾開玩笑說死后如果能成為李商隱的兒子,那也就心滿意足了。但是,由于李商隱自己顛沛流離,缺少對兒子的教育,這個孩子長大后癡癡笨笨,比之常人尚有所不如。于是,有人就跑來嘲笑這個小名“白老”的孩子:“你這個樣子是白居易轉(zhuǎn)世,不覺得害臊嗎?”
這個討厭鬼不是別人,就是人稱“溫鐘馗”的溫庭筠。和齊名的李商隱一樣,溫庭筠也一生沉淪,懷才不遇。但和李商隱不同的是,他的人生窘塞和挫折,和自己放浪不羈的天性,有著離不開的關(guān)系,而命運(yùn)的坎坷,又返回來作用到了他的身上,使得他的性格更加癡狂,更加放浪。
唐憲宗元和七年,溫庭筠生于太原,原名溫岐。他少時聰明,自幼便在父親的熏陶下飽讀詩書,《唐才子傳》中說他:“少敏捷。他的祖上是盛唐名相溫彥博,但到了他父親這一輩,卻早已經(jīng)家道中落,潦倒不堪??善?,在溫庭筠八歲那年,他的父親又因病去世,留下了四個未成年的子女。
所幸的是,在溫庭筠十二歲那年,父親的生前好友段文昌此時官拜刑部尚書,便對溫家施以援手,將溫庭筠帶到身邊,和自己的兒子們一塊讀書。由于缺少父親的管教,又常年寄人籬下,這讓溫庭筠形成了敏感而過分自尊的性格。在日后的撰述中,他曾多次寫道“見辱”于某某人,許多事情在溫庭筠看來,不僅是對他的冒犯,更是對他的侮辱。
這樣的自尊和敏感,又擁有高卓的才華,使得溫庭筠恃才傲物,狂放不羈,不僅對達(dá)官貴人多有譏諷得罪,而且放浪形骸,縱酒誤事。而同時,說起溫庭筠,也繞不開他的相貌,《舊唐書》中寫道人們稱他為溫鐘馗,鐘馗者,豹頭環(huán)眼,鐵面虬髯。和我們心目中的風(fēng)流才子,天差地遠(yuǎn)。而偏偏在這樣的外貌下,溫庭筠卻有一顆多情而敏感的內(nèi)心。這樣的性格和處事方式,不論哪一個時代,都不見得能容得下他。但是,如果沒有這樣的性格,溫庭筠可能會在仕途當(dāng)中一片坦途,但中國的文學(xué)史上,則會少了一顆耀眼的明星。
在溫庭筠二十一那年,段文昌因病去世,此時的溫庭筠已經(jīng)在段府中待了整整九年。此時的溫庭筠認(rèn)為,是時候出去闖蕩一番,有所作為了。他的第一站,自然是世界的中心,恢弘的長安城。但在長安城中,人在異鄉(xiāng)的溫庭筠并沒有考取功名,反而多與當(dāng)時的名士文人交流,虛度光陰。隨后,先是秋試不弟,又身染疾病,不得不回到太原老家。
身體恢復(fù)后,溫庭筠決定前往江淮碰碰運(yùn)氣,投奔時任揚(yáng)州留后的姚勖。姚勖對溫庭筠的才華非常欣賞,資助了他大筆的財物,鼓勵他再度上京赴考。但是,年少輕狂的溫庭筠卻辜負(fù)了姚勖的一番好意,揚(yáng)州煙花之氣讓少年人的目光全部停留在萬花叢中,他拿著這些錢財,倚紅偎翠,終日流連。這讓姚勖感到非常氣憤,他派人把當(dāng)時還叫溫岐的溫庭筠從妓院抓了回來,一頓杖打之后,趕出了揚(yáng)州。
在揚(yáng)州的經(jīng)歷給年少氣盛的溫岐造成了巨大的打擊,一方面是脆弱的自尊心破碎,一方面則是對自己無權(quán)無勢處境的難堪認(rèn)知。他不止一次地在書信和詩中敘述這段經(jīng)歷,并將自己的名字改為溫庭筠,以示和這段人生污點(diǎn)劃清界限。
對于很多恃才傲物的人來說,他們往往會一廂情愿地將這個世界想象成自己腦海中的樣子,認(rèn)為才華可以決定一切。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很多時候,才華卻是最無力,也最拖累人的,有的人做了半生才子夢,在中途如夢初醒,有的人卻一生如夢,如癡如狂。
唐大中元年,二十五歲的溫庭筠再度赴長安應(yīng)考,此時雖然已經(jīng)時屬晚唐,但由力挺圖治的唐宣宗當(dāng)政,社會和朝廷的各種弊端,都得到了很大的緩解,政治逐漸清明,是中晚唐難得的一段時期。但偏偏,溫庭筠卻生生把自己耗過了這一段好時光。
再到長安,也許是對自己的才華過于自信,也許是仍然年輕抵不住誘惑。溫庭筠和諸多貴族的無賴子弟們,廝混到了一起,終日“相與蒱飲,酣醉終日”,生生浪費(fèi)著自己的大好年華和青春歲月。
于是,在接下來的數(shù)年中,他屢試不第,一拖就拖到了八年之后的大中九年。在這八年的蹉跎中,溫庭筠對于朝廷的科舉制度,產(chǎn)生了極大的不滿,一邊是對自己才華的自恃,一邊是對其他考生的才能的不屑,在這雙重的思想作怪下,溫庭筠做出一系列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行為:不斷幫人作弊?;蛟S,他是想通過這種方式,來證明自己的才華,和朝廷舉才的不公,但這樣的狂行,卻不僅不為世俗所容,更是觸犯朝廷法規(guī)。
到了大中九年,溫庭筠已經(jīng)三十三歲了,這本應(yīng)該是一個人一生最黃金的時代,正當(dāng)一番作為??善?,他卻在科舉之中不斷掙扎。在這八年中,他本有其他的機(jī)會可以借機(jī)上位,卻反而成了他人生的障礙,這便是那首著名的《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
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后鏡?;娼幌嘤?。
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宣宗皇帝酷愛聽詞,常讓大臣們獻(xiàn)上詞令,為了討皇帝歡心,時任宰相的令狐绹找到了已經(jīng)因考試作弊而聲名狼藉的溫庭筠,讓他當(dāng)一回槍手,并囑托溫庭筠切勿泄秘,事后必有回報?!镀兴_蠻》獻(xiàn)給皇帝后,很快得到了宣宗皇帝的大力贊許。但此時的溫庭筠并不理解,明明作者就是我,憑什么要讓令狐绹占據(jù)我的夸耀和贊許呢?在他的內(nèi)心,考試作弊并非是要謀求利益,而是向朝廷展示自己的才華,抗議科舉的不公,而作槍手以謀私利,出賣自己的才華,他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的。
于是,他不僅將令狐绹找他代筆一事四處宣揚(yáng),更作詩、當(dāng)面譏諷令狐绹。令狐绹此人一向心胸狹窄,他和李商隱本是少年舊交,卻因?yàn)榕@铧h爭一事,數(shù)次排擠李商隱。被溫庭筠幾番羞辱,讓他惱怒異常,從而從中作梗,讓溫庭筠數(shù)次落榜。
到了大中九年的博學(xué)宏詞科中,又爆出了溫庭筠為他人假手作賦一案。本就因?yàn)橹皵?shù)次作弊而在諸考官心中聲名狼藉的溫庭筠,至此徹底堵死了科舉之路,在輪番彈劾下,他被趕出長安,黜隨州縣尉。
還沒有到達(dá)隨州,溫庭筠就得到了河中節(jié)度使徐商的賞識,跟隨他留在了襄陽。在徐商幕府中的這段日子,溫庭筠仿佛又回到了當(dāng)初少年意氣,初入長安的快樂當(dāng)中,終日飲酒唱和。這樣的日子讓他忘記了這個世界,原本是殘酷而冰冷的,時刻會把你的自尊,碾到塵土之下。
唐懿宗咸通四年,路過廣陵的溫庭筠在這里被一個小小虞候百般折辱,而背后的指使者不是別人,正是曾經(jīng)他得罪過的令狐绹。這么多年過去了,他的心中仍然在記恨著溫庭筠,記恨著他的才華,記恨著他的放浪,記恨著他的狂。
憤懣的溫庭筠訴遍了長安的公卿貴人,卻沒有一個人,肯為他出聲為他做主。也許在這時,溫庭筠開始明白,一個人的才華在權(quán)勢面前,根本就不堪一擊。可是,他向來如此癡狂,怎么能就這么向權(quán)貴低頭呢。
三年后,唐懿宗任命溫庭筠為國子助教,這時的他已經(jīng)年過花甲。癡狂了一輩子,和科舉也做對了一輩子,臨到了,卻謀得了一個主管科舉的差事。他癡、他狂、他放浪形骸,但內(nèi)心,卻從未被權(quán)勢利祿所沾染。在任上,受盡科舉不公之苦的溫庭筠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因榜進(jìn)士詩三十余篇以振公道。”
他把所有的試卷篇目公諸與于眾,大大眾來評判優(yōu)劣。想用自己的方式,來為那些寒窗苦讀的學(xué)子們,謀求一個公平的結(jié)局。但此時,早已不是宣宗時的清明時局,他的這一舉動,觸怒了宰相和其他公卿,隨后,溫庭筠迎來了人生最后一次貶謫,被貶方城尉。
在離開長安前,友人為他提筆寫下了《送溫庭筠尉方城》::
何事明時泣玉頻,長安不見杏園春。
鳳凰詔下雖沾命,鸚鵡才高卻累身。
且盡綠醽銷積恨,莫辭黃綬拂行塵。
方城若比長沙路,猶隔千山與萬津。
“鳳凰詔下雖沾命,鸚鵡才高卻累身。”在后人看來,不知是他的才華,拖累了他的一生,還是他的癡狂,辜負(fù)了他的才華。
被貶方城后,再也沒有了溫庭筠的下落,只有一篇篇濃情深艷的詞作,隨著時間的流轉(zhuǎn),讓我們慢慢體會,溫庭筠那癡狂放浪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