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之時,南唐有三任皇帝,他們分別是李昇、李璟和李煜。南唐前后存在了三十九年,李昇為開國之君,后世稱之為烈祖,李璟被稱為中祖,李煜則為后主。相比較而言,李昇更適合稱之為軍事家,李璟和李煜雖然身為帝王,但他們卻更愛好文學(xué),尤其李煜,他幾乎把自己的大多數(shù)精力都用在了填詞方面。作為皇帝,他沒什么業(yè)績,但作為詞人,他卻是天下一流。故沈謙在《填詞雜說》中稱:“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極是當(dāng)行本色?!?/span>
沈謙認(rèn)為,古代詞人中,如果以男女分別排列的話,男隊中排第一的就是李煜,女冠則為李清照。這樣的排法不知算不算一種偏私,譚獻的評價更容易理解,他在《復(fù)堂詞話》中說:“后主之詞,足當(dāng)太白詩篇,高奇無匹。”譚獻把李煜與李太白相提并論,這種比較方式似乎更符合古代的原貌,畢竟女詞人太少了。詩仙李白的作品光芒萬丈長,如果李煜在詞界相當(dāng)于詩界的李白,那其在詞史上的地位也就不言而喻。
但是拿皇帝跟其他職業(yè)相比,這種比法是否合適,顯然譚獻沒有考慮到二者之間的工作差異,因此他的說法似乎不如王國維的嚴(yán)密。觀堂在《人間詞話》中說:“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作為帝王,當(dāng)然比一般文人的眼界要開闊得多,這倒不單純是因為皇帝需要掌管太多的軍國大事,在宏觀上,他也比一般的文人能夠得知更多的事實與真相。所以觀堂認(rèn)為本屬坊間流傳的曲詞,到了李煜的時候,才真正將其狹窄的視角變得開闊,再加上李煜特殊的人生際遇,故其能將個人境遇的切膚之痛融入詞中,而更為重要者,李煜將詞格從民間提升到了士大夫的行列,這應(yīng)當(dāng)才是他最大的貢獻。
墓券
南唐的創(chuàng)建者李昇出身貧寒,六歲喪父,八歲喪母,后來住在了濠州開元寺內(nèi)。唐乾寧二年,楊行密占領(lǐng)濠州,到開元寺去拜佛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位頗為聰明的小和尚,于是將其收為養(yǎng)子。楊行密將這位小和尚帶回家后,沒想到家人不容,楊只好將這個小孩安排在部將徐溫那里,又由徐溫將其作為養(yǎng)子,改名為徐知誥。徐知誥在唐末戰(zhàn)亂時代幾經(jīng)拼殺,最后取而代之,有了自己的地盤,建立了南唐,而這位徐知誥就是后來的李昇。
對于南唐來說,李昇是開國之君,在那種危機四伏的年代里,他的主要精力當(dāng)然都是用在了軍事謀略方面,他有多大的文采,歷史上相應(yīng)的記載很少,然而《全唐詩》中卻收有他所作的《詠燈》:“一點分明值萬金,開時惟怕冷風(fēng)侵。主人若也勤挑撥,敢向尊前不盡心。”這首詩作談不上高明,但至少可以說明他在百戰(zhàn)之余也有著風(fēng)雅之心?!督嫌噍d》上還錄有他的這樣一件逸事:“烈祖嘗以中秋夜玩月延賓亭,宋齊丘等皆會。時御史大夫李主明面東而坐,烈祖戲之曰:‘偏照隴西?!髅鲬?yīng)聲對曰:‘出自東海。’皆以帝之姓為諷也?!?/span>
中秋賞月之時,李昇能夠根據(jù)大臣的名字及其坐向而隨口出對,從這個側(cè)面也可看出,他在吟詩作賦方面也有著不錯的潛質(zhì),可惜他這方面的潛質(zhì)在各類文本中少有記載。到了他的兒子李璟那里,這方面的潛質(zhì)開始發(fā)揚光大起來。
李璟能夠成為南唐的第二任皇帝,按照各種記載,也有其必然性?!赌咸平隆分休d有這樣的說法:“烈祖嘗晝寢,夢一黃龍繚繞殿檻,鱗甲炳煥,照耀庭宇,殆非常狀。逼而視之,蜿蜒如故。上既密使視前殿,即齊王憑欄而立,偵上之安否。問其至止時刻及視向背,皆符所夢。上曰:‘天意諄諄,信非偶爾。成吾家事,其惟此子乎!’旬月之間,遂止儲位。齊王即元宗居藩日所封之爵也?!?/span>
向內(nèi)張望
這些說法當(dāng)然很神異,但無論怎樣,李璟當(dāng)上了皇帝。李璟沒有身歷百戰(zhàn),他應(yīng)當(dāng)算是一位守成者,然而他待人和靄,頗具帝王風(fēng)度?!独m(xù)世說》卷四稱:“江南李璟,為人謙謹(jǐn),初即位,不名大臣,數(shù)延公卿論政體。李建勛謂人曰:‘主人寬仁大度,優(yōu)于先帝。但性習(xí)未定,茍旁無正人,恐不能守先帝之業(yè)耳?!边@樣的皇帝也算是位仁君,雖然在治國方面沒有太大的建樹,但他卻能謹(jǐn)慎從事,使得偏居江南的南唐國變得十分富庶。
關(guān)于李璟的文學(xué)才能,史料上有不少記載,比如馬令在《南唐書》中稱:“嗣主諱璟,字伯玉,初名景通,烈祖元子也。美容止,器宇高邁,性寬仁,有文學(xué)。甫十歲,吟《新竹》詩云:‘棲鳳枝梢猶軟弱,化龍形狀已依稀?!私云嬷F鸺覟樯袝?,吳讓皇見之曰:‘吾諸子皆不及也?!崩瞽Z在十歲的時候就能作詩,可見其骨子里就是一位文人,這樣的皇帝打仗肯定不行,故到了后來,李璟向后周奉表稱臣。這樣的屈辱,只有當(dāng)皇帝的人才能夠體驗得到。
李璟喜歡填詞,不知道是否是受宰相馮延巳的影響?!盾嫦獫O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九錄有這樣一段事:“江南成文幼為大理卿,詞典妙絕。嘗作《謁金門》云:‘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中主聞之,因案獄稽滯,召詰之。且謂曰:‘卿職在典刑,一池春水,又何干于卿?’文幼頓首?!?/span>
宰相馮延巳是著名的詞人,他的這闋詞極有名氣,在當(dāng)時的南唐廣泛傳唱,這首詞也傳到了李璟的耳中,他把馮叫來,對其進行了批評,因為馮延巳忙著作詞,耽誤了很多工作,李璟責(zé)怪他:起了風(fēng),吹皺了池水,跟你有啥關(guān)系。他的責(zé)怪嚇得馮延巳唯唯喏喏。
顯然這段記載不如宋馬令在《南唐書》中的所言有趣,李璟樂府詞有“小樓吹徹玉笙寒”句,馮延巳有“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之句。“元宗嘗戲延巳曰:‘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如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也?!趷?。”這段記載上說,李璟的詞作中也有受人廣泛傳唱者,所以當(dāng)他批評馮延巳時,馮就舉出了這個名句予以回應(yīng)。馮的這個回應(yīng)很巧妙,首先他替自己進行了辯解,他等于在說,作為皇帝的您如果把填詞視為不務(wù)正業(yè),那皇上您不也如此嗎?第二,他的這句回應(yīng)其實也是一種暗褒,等于在夸贊李璟的這句詞比自己寫得更好。這當(dāng)然令皇帝感到得意。
當(dāng)時,南唐的處境已經(jīng)危如累卵,而皇帝跟重臣之間仍然忙著對句,這種作法給文壇增添了佳話,卻給國家?guī)砹宋kU。故宋陸游在《南唐書》卷十一中也引用了這個典故,但是態(tài)度卻偏負(fù)面:
延巳工詩,雖貴且老不廢。……尤喜為樂府詞。元宗嘗因曲宴內(nèi)殿,從容謂曰:“‘吹皺一池春水’,何干卿事?”延巳對曰:“安得如陛下‘小樓玉笙寒’之句!”時喪敗不支,國幾亡,稽首稱臣于敵,奉其正朔以茍歲月,而君臣相語乃如此。”
顯然,后面幾句評語是放翁所加者,他批評李璟國之將亡,如此危機時刻,皇帝與大臣還忙著較量誰的詞更好,這種治國方式當(dāng)然會受到陸游的批評。
入口的殘石
李璟做了多少首詞,歷史上沒有記載,流傳至今的僅有四首,但僅這四首詞,就足以奠定他在詞史上的地位,反過來也可以說,他既然有這樣的成就,當(dāng)然不是一蹴而就,他一定也寫過大量的詞,只可惜今日已難得見,而上面所提到的名句則出自他的《浣溪沙》: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fēng)愁起綠波間。還與容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xì)雨夢回雞塞遠(yuǎn),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
這首詞廣為后世夸贊,除了那句最有名的“小樓吹徹玉笙寒”,前面兩句也同樣為后世傳唱,比如清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卷一中說:“南唐中宗《山花子》云:‘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林粒糁?,凄然欲絕,后主雖善言情,卒不能出其右也?!标愓J(rèn)為,李煜在詞壇的名聲遠(yuǎn)大于其父李璟,然而李璟的這兩句詞卻超過了李煜相應(yīng)的作品。而吳梅則在《詞史通論》中對該詞進行了全面的評價:“此詞之佳,在于沉郁。夫‘菡萏香銷’、‘西風(fēng)愁起’與‘韶光’無涉也,而在傷心人見之,則夏景繁盛亦易摧殘,與春光同此憔悴耳。故一則曰‘不堪看’,一則曰‘何限恨’,其頓挫空靈處,全在情景融洽,不事雕琢,凄然欲絕。至‘細(xì)雨’、‘小樓’二語,為‘西風(fēng)愁起’之點染語,煉詞雖工,非一篇之至勝處。而世人競賞此二語,亦可謂不善讀者矣?!?/span>
李璟的詞作中還有一首《浣溪沙》同樣極具名氣:
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風(fēng)里落花誰是主?思悠悠。
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厥拙G波三楚暮,接天流。
對于這首詞,后世有一些誤傳。有些詞集將這首作品放在了李煜名下,然而該詞的實際作者卻是李璟。因為特殊的處境,李璟和李煜之詞都寫得很悲苦,然而這首詞的節(jié)奏卻很輕快,故而宋劉斧在《翰府名談》中評價道:“李煜作詩,大率都悲感愁戚,如‘青鳥不傳云外信’,然思清句雅可愛。”而在這里,“煜”當(dāng)作是“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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