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諶旭彬
洪秀全長期沒有實權(quán),通過在宗教上搞各種天怒人怨的事來刷存在感,其中焚書坑儒之類的舉動被曾國藩利用,令主政的楊秀清極其憤怒。楊秀清多次借天父下凡的名義阻止洪秀全發(fā)瘋,熟料洪秀全雖然無才無德卻仍有奪權(quán)之心,最終借助教權(quán)拉攏韋昌輝等人,發(fā)動天京事變,清洗了楊秀清勢力,太平天國也再無一絲翻盤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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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東神棍派與廣西實力派的博弈
太平天國的高層權(quán)力架構(gòu)天然存在問題。
追溯起來,洪秀全并不是太平天國的創(chuàng)造者?!独钚愠勺允觥防镎f:“南王馮云山在家讀書,其人才干明白,前六人之中,謀立創(chuàng)國者出南王之謀,前做事者皆南王也?!盵1]李秀成認為太平天國的頭號開國者是馮云山。
馮云山于1844年進入廣西紫荊山傳教。三年后,在當?shù)匕l(fā)展出信徒2000余人。馮云山在傳教期間終日念叨的“教主”洪秀全,則始終神龍見首不見尾。
金田起事之前,洪從未在教眾前露過面。李秀成說“謀立創(chuàng)國者出南王之謀,前做事者皆南王也”,是一種很切近事實的說法。長期以來,洪只是一尊偶像。
起事后,戰(zhàn)爭成為太平軍的日常事務(wù)。軍事領(lǐng)袖地位上升,宗教領(lǐng)袖地位下降,是必然之事。來自廣東的洪秀全與馮云山,不得不在領(lǐng)導(dǎo)班子排序上向廣西本土實力派楊秀清和蕭朝貴妥協(xié)。
太平天國的靈魂人物是馮云山而非洪秀全
結(jié)果是:教主洪秀全仍居一把手,馮云山由二把手退居四把手,楊秀清、蕭朝貴分別上升為二、三把手。這當中,一把手洪秀全并未掌握實權(quán),楊秀清總攬了軍政事務(wù)。
日后宣布出師北伐的檄文《奉天討胡檄》,只用了楊秀清與蕭朝貴的名義,見不到洪秀全的名字。顯見洪當時只是虛君。
進入南京城后,洪一頭扎進深宮尋歡作樂,鮮少舉行朝會,也不處理政務(wù)。后世對此頗有指責(zé),但洪作為虛君,作為精神領(lǐng)袖,并無政務(wù)可以處理也是事實。
天國這種詭異的權(quán)力格局,給清廷情報人員造成了很大的迷惑。
張德堅《賊情匯纂》里說楊秀清掌控著太平天國的實權(quán),刑賞生殺升遷降調(diào)等“一切號令,皆自伊出”,至于洪秀全則“徒存其名”“畫諾而已”。
清軍江南大營統(tǒng)帥向榮在給清廷的奏折里,也說過“洪秀全實無其人,聞已于湖南為官兵擊斃,或云病死,現(xiàn)在刻一木偶,飾以衣冠,悶置偽天王府”這樣的話。[2]
中國歷史上不乏宗教起事,其精神領(lǐng)袖多非活人,如元末明教白蓮教起義的精神領(lǐng)袖便是彌勒佛。從這個角度來看,太平天國的精神領(lǐng)袖洪秀全被人誤認為是一尊供在香燭間的木偶,其實也合情合理。
可是洪秀全終究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只要是人,就不會甘心只做精神領(lǐng)袖。沖突于是不可避免。
陰惻惻的神棍洪秀全
對馮云山來說,利用宗教起事只是一種實用主義手段。他將遠在廣東、能力平庸的洪秀全塑造成精神教主,只為滿足兩個相當現(xiàn)實的需求:(1)增加神秘性吸引教眾;(2)借廣東教會的勢力威嚇當?shù)毓俑?/p>
金田起事之后,馮云山從實用主義出發(fā),又承認了楊秀清的“天父下凡”——楊在1848年春以上帝附體的方式發(fā)言,自此取得天父代言人的地位,平時位次洪秀全,當天父附體時則超越洪秀全,言語具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
也就是說,在馮、楊二人眼里,教主洪秀全并無可供崇拜敬仰的權(quán)威。
之后,實力派宗教領(lǐng)袖馮云山過早戰(zhàn)死,改變了太平軍中教權(quán)與軍權(quán)的比重。失去馮云山的支持后,洪秀全獨自面對軍事領(lǐng)袖楊秀清與蕭朝貴一而再再而三的“天父(兄)下凡”把戲,毫無還手之力。
發(fā)展至最極端時,楊秀清甚至敢借“天父下凡”當眾打洪秀全的屁股——
那是天國癸好三年(1853年)的十一月二十日,“天父下凡”至東王楊秀清府中,對洪秀全的所作所為提出嚴厲批評。隨后,楊秀清前往天王府,向洪傳達“天父”旨意,命其跪下接受“杖四十”的懲罰,賴眾人伏地跪求獲免。[3]
總之,洪雖被奉為教主,但楊、蕭等人并不信仰洪的教義。馮云山當年運動楊、蕭入伙,便不曾提及洪的教義。
楊秀清阻止洪秀全焚書坑儒
1853年太平軍攻克武昌后,楊秀清拜謁了當?shù)氐目讖R,這對高呼“打倒孔妖”的宗教領(lǐng)袖洪秀全而言是一件非常尷尬的事情。
楊秀清的舉動,意味著掌控世俗權(quán)力的他并不尊重洪秀全的教主地位,也不尊重洪的教義。
作為回應(yīng),洪秀全只能將更多的精力專注于宗教領(lǐng)域(這也是他唯一可以倚仗的權(quán)力來源),以越來越極端化的作為來凸顯自己的權(quán)威和存在感。
故而,他領(lǐng)導(dǎo)下的刪書衙對儒家學(xué)說大加撻伐,對其他宗教也嚴厲打擊,正所謂“敢將孔孟橫稱妖,經(jīng)史文章盡日燒”[4]。
建都南京后,洪秀全領(lǐng)導(dǎo)下的思想清洗運動變本加厲。經(jīng)其批準,天國于1853年出版了論文集《詔書蓋璽頒行論》.
其中一篇由高級官員黃再興寫的論文說:“凡一切孔孟諸子百家妖書邪說者盡行焚除,皆不準買賣藏讀也,否則問罪也!”[5]明確宣布禁絕、焚除儒學(xué)經(jīng)籍和諸子百家書籍。
這一極端行為隨后被曾國藩充分利用。他在1854年正月發(fā)表的《討粵匪檄》里,痛斥太平天國“竊外夷之緒,崇天主之教”,以致“士不能讀孔子之經(jīng)”,“乃開辟以來名教之奇變,我孔子、孟子所痛哭于九原”。[6]
曾的宣傳有效激發(fā)出了儒家讀書人的集體義憤。
洪的這些過激行為,在天國內(nèi)部造成了思想混亂,給總理政務(wù)的楊秀清帶去了許多麻煩。楊的反擊方式是借天父附體斥責(zé)洪秀全。
比如,1853年5月,洪秀全禁絕儒學(xué)焚燒古書剛剛拉開大幕,楊秀清就借天父附體傳達指示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以及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此事尚非妖話,未便一概全廢?!盵7]
“天命之謂性”一句出自《中庸》,“事父母能竭其力”一句出自《論語》。楊秀清宣布這些話不是妖言,其實是在敲打洪秀全,表達對洪的極端做法的不滿。
洪秀全無視“天父”旨意,繼續(xù)加大力度推行禁絕儒學(xué)與焚燒古書運動。
1854年初,楊秀清再次天父附體,以極為強硬的語氣傳達旨意:“千古英雄不得除,流傳全仗笥中書”“千古流傳之書不可毀棄”“真心忠正的臣僚傳述總要留下”。
當時的楊秀清已相當憤怒,所以僅過了幾個小時,他又再次啟動“天父下凡”模式,明確指示洪秀全:
前曾貶一切古書為妖書。但四書十三經(jīng),其中闡發(fā)天情性理者甚多,宣明齊家治國孝親忠君之道亦復(fù)不少。故爾東王奏旨,請留其余他書。凡有合于正道忠孝者留之,近乎綺靡怪誕者去之。至若歷代史鑒,褒善貶惡,發(fā)潛闡幽,啟孝子忠臣之志,誅亂臣賊子之心,勸懲分明,大有關(guān)于人心世道。再者,自朕造成天地以后,所遣降忠良俊杰,皆能頂起綱常,不純是妖。所以名載簡編,不與草木同腐,豈可將書毀棄,使之湮沒不彰?今又差爾主天王下凡治世,大整綱常,誅邪留正,正是英雄效命之秋。彼真忠頂天者,亦是欲圖名垂千古,留為后人效法。爾眾小當細詳爾天父意也。[8]
“天父”的語氣強硬,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蛟S是楊秀清的這番威嚇起到了效果,洪秀全此后未再搞大規(guī)模的焚書。取而代之的是折中妥協(xié),對四書五經(jīng)實施刪改。
楊秀清為了阻止洪秀全發(fā)瘋,也是拼了
當然,斗爭并未終結(jié)。具體過程不必贅述,結(jié)局是洪秀全在1856年策劃“天京事變”,聯(lián)合北王韋昌輝等人,血洗了楊秀清與東王府勢力。
這位天國精神領(lǐng)袖,終于心滿意足地實現(xiàn)了夢寐以求的政教合一。
遺憾的是,這政教合一只維持了短短八年時間。1864年南京城被攻破前夕,洪秀全于彌留中,向已食草多日的太平軍將士下達了最后一道天王詔旨:
你們軍土?xí)簳r安息,朕今上天堂,向天父天兄領(lǐng)到天兵百千萬,大顯權(quán)能保固天京,你們軍士大共享升平之福。[9]
忠王李秀成在自述里說,他與侍王李世賢早就不信“天父天兄”“天兵天將”這套空洞鬼話。
但對洪秀全而言,這套話術(shù)是他權(quán)力合法性的全部來源,所以臨死之刻,他沒有別的辦法,只能仍以這套話術(shù)去自欺欺人。
注釋:
[1] 《李秀成自述》。收入《太平天國(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788頁。
[2] 蘇雙碧:《太平天國人物論集》,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4-25頁。
[3] 《天父下凡詔書》第二部。收入羅爾綱編《太平天國文選》,上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162-163頁。
[4] 洪秀全:《山曲寄人題壁》。
[5] 《黃再興:詔書蓋璽頒行論》,收入《太平天國(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13頁。
[6] 《討粵匪檄》,收錄于《曾國藩全集·詩文》,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140頁。
[7] 張德堅:《賊情匯纂》,收錄于《太平天國(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237頁。
[8] 王慶成編注:《天父天兄圣旨》,遼寧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02-103頁。
[9] 韓啟農(nóng)編:《太平天國軼聞》第一卷,“沈良江之筆記”,上海進步書局印行,第1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