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平(賽伯時空)
發(fā)源于甘南川北交界處郎木寺山后的白龍江,在不到100公里的流淌跳躍間,涓涓細流不知不覺化作了一道白練,時隱時現(xiàn)穿梭于綠蔭之中。我們已經進入了迭部縣域,不遠處就是藏族同胞視為“夢幻天堂”和“人間香巴拉”的扎尕那(尕:音ga)。
扎尕那,被《中國國家地理》雜志列在中國十大非著名山峰名錄,藏語本意為“石匣子”,一座天然石頭城,深藏在云霧山中。果不其然,扎尕那群峰被逐漸升起的白云遮擋,視線也逐漸模糊……
恕我孤陋寡聞,行前上網“做功課”才得知,揭開扎尕那神秘面紗的,并非出自《中國國家地理》那只看不見的手。八十多年前的1926年8月,一位集植物學家、地理學家、語言學家和探險家于一身的美籍奧地利學者約瑟夫·洛克(Joseph Rock)博士,受《美國國家地理》之托深入中國西南部考察,走進甘南迭部的第一站,就駐扎在這個叫扎尕那的地方。
洛克在他的日記中寫到:“迭部這塊地方讓我震驚,絕對是一塊處女地。它將會成為熱愛大自然的人們和所有觀光者的勝地?!彼髞碛謱懴铝艘欢巫屖廊瞬粩嘁玫拿裕骸熬拖褚恋閳@一樣,我平生從未見過如此絢麗的美麗景色,如果《創(chuàng)世紀》的作者看到迭部的美景,就會把亞當和夏娃的誕生地放在這里?!?927年3月,在迭部盤桓近一年,攝下500余幅照片,記錄下了大量文字資料后,洛克才戀戀不舍地告別扎尕那。在那一天的日記里,他略帶傷感地說:“迭部,再也不屬于我了!”
直到2010年5月,央視10套《探索·發(fā)現(xiàn)》欄目播出了以《洛克心中的伊甸園》為名的記錄片,累計收視人數(shù)竟達到1億人次。通過洛克,今天的我們再一次發(fā)現(xiàn)了“藏在深山無人識”的迭部,再一次認識了香巴拉仙境札尕那。即將跨步邁進天堂大門之際,無論是誰都會萌生出心潮澎湃的異樣激動。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進出石城的大門—— 一個由山石斷裂形成的陡坡狹道,僅有數(shù)米之寬。石門兩側矗立著斧劈刀削般垂直挺拔的巖壁,“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急切切沖進石門,洛克筆下的扎尕那頓時清晰地呈現(xiàn)在面前。正如《中國國家地理》評選非著名山峰《入榜評語》描述的那樣:“扎尕那山,山勢奇峻、景色優(yōu)美,猶如一座規(guī)模宏大的石頭宮殿”,而在阿尼瑪沁神山高高矗立的石峰四周,云霧繚繞,亂云飛渡。森林、草地、梯田、民居五色相間,好一幅濃墨重彩的古典油畫,自然景色美得令人窒息。不僅如此,扎尕那山下以東哇村為代表的四村一寺, 高低錯落的村寨房舍與長滿青稞的層層梯田融為一體,寧靜、祥和、淳樸的田園風光,極似夢中的人間仙境,又像傳說中的世外桃源。 洛克當年曾這樣描述扎尕那美景:“靠山邊棲息著名為拉桑的寺院,在它下面是迭部人的村莊,房子挨著房子,還有小麥和青稞的梯田。在所有這些的后面,就是巨大的石灰?guī)r山,郁郁蔥蔥的云杉和冷杉布滿峽谷和坡地?!贝饲榇司?,與洛克八十年前筆下的景致何其相似。
沿著蜿蜒的小路穿行在碧綠的青稞麥田。深深地呼吸略帶麥香的清新氣息,環(huán)顧四周,萬籟俱寂,除了我們幾乎沒有其他游客??床坏轿跷跞寥恋娜巳海牪坏杰囁R龍的喧囂。久違了,我夢中綠色青稞;久違了,我心中的田園牧歌。
一縷炊煙裊裊升起,腦海之中頻頻閃現(xiàn)出“香格里拉”這一撩撥人心的詞匯。迭部人認定的“香巴拉”,其實就是“香格里拉”(兩者藏語同義),在藏文化傳統(tǒng)中是指幽靜、祥和,專門修習佛法的美妙國度。英國《不列顛文學家辭典》對“香格里拉(Shangri-La)的解釋為:“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那里沒有仇恨,沒有戰(zhàn)爭,是一片安寧祥和的凈土,一片神奇、擁有無與倫比原始自然美的樂園”。正是因為洛克對中國西南的山山水水(包括迭部美景)的考察,并在《美國國家地理》雜志上宣稱他所命名的“伊甸園”,激發(fā)了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James Hilton)的創(chuàng)作靈感,從而完成了暢銷小說《消失的地平線》(Lost Horizon),成就了關于香格里拉的一段美麗的傳說。1937年,好萊塢大牌導演弗蘭克·卡普拉(Frank capra)又將它搬上了銀幕,烏托邦加羅曼蒂克的演義,一舉奪得奧斯卡多項大獎,在西方世界廣為傳播,使“香格里拉”一詞風靡全球,成為人們心目中向往的人間天堂,后來居然演變成某家世界級酒店的著名品牌。
越來越接近山頂,神奇的光影愈加透射出和諧與寧靜。難怪洛克會驚嘆道:“如果不把這絕佳的地方拍攝下來,我會感到是一種罪惡”。 為了深究扎尕那與香格里拉之間的聯(lián)系,我從網上下載了一部希爾頓的原著,把《消失的地平線》重新細細審讀了一遍。小說中的主人公康威,隱隱約約留有洛克的影子。
希爾頓對“香格里拉”的摹寫,似乎也有雪山、森林、湖泊等絕妙自然風景,也有與塵世隔絕的封閉,也是一處極其隱秘的凈土。香格里拉仙境的主要部分卡拉卡爾山,以及被群山擁圍肥沃富饒的藍月谷,莫不深深地刻著扎尕那的印記。借康威之口,希爾頓深情地傾述道:“他的視線被不可抗拒地引向山谷的正前方,就在那里凌空高聳著一座雄偉的山峰,在月光的朗照下閃爍出熠熠的輝光,在他的心目中,這該是世界上最美麗,最可愛的山峰……”
透過《消失的地平線》,我第一次讀懂了扎尕那——它是一種意蘊,一種眷念,是每個人與生具有的崇尚自然、回歸山野的欲望和追求。也是人類自遠古以來,集體走出大山后永恒的情愫,古今中外,概莫如此。在這個紙醉金迷、物欲橫流的塵世間,總有那么一些地方,能喚起濃濃的思鄉(xiāng)之情,能找到靈魂的棲息之地,能給我們一種愜意的“回家”的感覺。
“家”就在云霧繚繞山嵐之下的東哇村,全村不過四十戶人家。這是一個以藏族居民為主體的山寨,房屋多是依山而建。當?shù)夭孛癜阉麄兊淖》糠Q為“踏板房”,一般為兩層結構。與漢族民居相反,它的下層住人,外墻為土墻,內層為實木,冬暖而夏涼;上層則用來堆放草料、雜物,墻壁一般是柳枝編織的籬笆填充泥土。這里似乎也有一種“終于來到世界的某個盡頭和歸宿的感覺(《消失的地平線》) ”。有點驚奇的是,在藏族鄉(xiāng)親們的居所不僅能看到成堆的劈柴,晾曬的咸菜,而且發(fā)現(xiàn)了鍋蓋一般的衛(wèi)星電視天線。
在導游小苗的帶領下走進一家藏族民居,驗證了我的猜想:扎尕那原住民的家居陳設簡單而實用,生活富足而不奢華。限于時間和語言障礙,我們沒有與他們過多地交流。面對突如其來的客人,熱情的藏族大媽立即轉身去準備奶茶。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扎尕那的居民依然在辛勤地勞作。民居周圍,時時可見到雞群和家畜,特別是一種黑色的小香豬,據(jù)說味道十分可口。路過的少年和少女,大方地讓我們拍攝??吹贸鰜?,他們還不太習慣被游客打擾,更沒有其他旅游景點常見的那種圍著游客叫賣的喧鬧。我們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東哇村的藏民紛紛提著水壺,身背成卷的衣物被褥和五顏六色的包袱。扶老攜幼,虔誠地向一個方向慢步行走,所有村民的聚集點就是拉桑寺。一打聽,原來寺廟里正在籌備一場佛事,人們自發(fā)地前來奉獻供品。
“一片色彩紛呈的亭堂樓閣緊緊依偎著山腰。它絕對沒有萊茵蘭城堡那種陰森可怖,而以一種花瓣似的精美與雅致巧妙地鑲嵌于懸崖之上……”拉桑寺并非像希爾頓小說中香格里拉喇嘛寺那般精致,它只是一個極其普通的藏傳佛教小寺廟,由村民集體供奉和供養(yǎng)。但是,身后阿尼瑪沁神山可以作證,它又是扎尕那藏民的精神紐帶。正如小說虛構的香格里拉,雖然居住著以藏民族為主的數(shù)千居民,信仰和習俗各不相同,但彼此都能團結友愛,和睦相處。
在拉桑寺轉經筒前,我又一次認識了扎尕那——它是一種境界,一種愿景。在虔誠的信仰導引下,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關系都恪守“適度”的美德,回歸到“香格里拉”一詞的引申義:物質生活雖不夠豐裕,卻是精神生活的極樂世界和人間樂土。東哇村也有以水驅動的類似于水磨坊的建筑,然而,水流帶動的卻是轉經筒。生生不息轉動的經筒向人們表明,香格里拉與外界保持著適度的接觸,不會放棄人類文明的成果;它主張中庸和諧,但也不會心如止水,無欲無求。
扎尕那村邊的公路旁業(yè)已矗立起“藏屋住宿、步行游牧、牛馬托運”等字樣的廣告牌招徠游客, 試圖吸引更多的人前來觀光,讓更多的人找到心中的伊甸園。一方凈土的旅游開發(fā)已拉開序幕。我雖然堅信,隨著蘭九公路(蘭州-九寨溝)的完工和開通,途經迭部的便利一定會帶來更多的游客涌入;但是,我也有理由擔心,一旦扎尕那的旅游變成麗江一般火爆,未開發(fā)的處女一旦嫁人,人間天堂香巴拉還會繼續(xù)它的歷史嗎?
回程途中,一個糾結于心的疑問也隨之豁然得到解答——迭部人心中的扎尕那究竟是不是香格里拉?
當“香格里拉”被麗江、稻城、迪慶等地爭奪不休,當云南中甸搶先把“香格里拉”注冊為本縣縣名而引起爭議,當四川、云南、西藏三省區(qū)為了協(xié)調地方經濟利益,以合作宣言方式整出個了一個“大香格里拉”的概念后,扎尕那之行告訴了我:親身游歷過上述地方的洛克,從來就沒有寫過什么“香格里拉”,這個名詞是從未與中國謀面的希爾頓筆下虛構的小說世界! 應該說,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自稱香格里拉,香格里拉只存在于每個人的心中。
2012年7月3日于甘肅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