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中國古人的心中,每個季節(jié)都有自己獨特的風(fēng)景,每種風(fēng)景又有自己獨特的精神。桑樹是春日的象征,春歌就以采桑起興;荷花是夏天的標(biāo)志,夏歌就要以采荷花起興了。寫采荷花的好詩很多,比如王昌齡的“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再比如白居易的“菱葉縈波荷飐風(fēng),荷花深處小船通。逢郎欲語低頭笑,碧玉搔頭落水中”。那么,李白又是怎樣寫這個主題的呢?下面我就跟大家分享李白的《子夜吳歌·夏歌》。
《子夜吳歌·夏歌》
李白
鏡湖三百里,菡萏發(fā)荷花。
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
回舟不待月,歸去越王家。
鏡湖:一名鑒湖,在今浙江紹興東南。
菡(hàn)萏(dàn):荷花的別稱。古人稱未開的荷花為“菡萏”,即花苞。
若耶(yē):若耶溪,在今浙江紹興境內(nèi)。溪旁舊有浣紗石古跡,相傳西施浣紗于此,故又名“浣紗溪”。
越王:指越王勾踐。
這首詩怎么起興呢?看前兩句:“鏡湖三百里,菡萏發(fā)荷花?!边@兩句詩場面真大。本來,寫荷花嘛,像周敦頤說的,“香遠(yuǎn)益清,亭亭凈植”就好,可李白不一樣,他一上來,就把荷花置身于三百里鏡湖之中,說這三百里鏡湖都開滿了荷花。這場面像我們熟悉的哪一首詩?有點像“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吧?但是還不一樣。不一樣在哪兒呢?“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寫的是狀態(tài),而“鏡湖三百里,菡萏發(fā)荷花”還有動態(tài)。
這動態(tài)體現(xiàn)在“菡萏發(fā)荷花”的“發(fā)”字上。其實菡萏就是荷花,但也可以特指荷花的花苞。在這里,李白用的就是“花苞”這個含義。所謂“菡萏發(fā)荷花”,就是荷花一下子開放了。大家想,鏡湖三百里廣闊的湖面上,荷花呼啦啦一下子全開了,這簡直就是化嬌美為壯美呀,為什么要這么描寫荷花呢?
看下兩句:“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五月的一天,西施來采蓮,圍觀的人把若耶溪都擠滿了。原來,前兩句的大場面,是為了烘托這后兩句的大熱鬧。什么熱鬧呢?西施采蓮。所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怎樣表現(xiàn)美人的影響力呢?還記得在《陌上?!防?,秦羅敷采桑的場面嗎?“行者見羅敷,下?lián)埙陧?。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蔽魇┨柗Q古代四大美女之一,她一出場,場面就更壯觀了:“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可以想象,這些人大多都打的是看荷花的名號,其實,哪里是看荷花,還不是來看這比荷花還美麗的西施!
我們講《春歌》的時候,不是說過,只要“素手青條上,紅妝白日鮮”兩句,幾種顏色一勾勒,就足以寫出秦羅敷的美嗎?到了西施這里,連這兩句描寫都不用,只要寫出“人看隘若耶”的反應(yīng),我們已經(jīng)知道西施的美貌程度了。這是什么手法?背面敷粉。西施頭怎樣、腳怎樣、衣服怎樣,我們?nèi)恢?,但是我們知道,她一個人,已經(jīng)把三百里荷花都壓倒了,這是何等驚心動魄的美呀。
但是也有評論家說,這兩句詩寫得不好。不好在哪里呢?按照歷史記載,西施本來是若耶溪旁的浣紗女,若說她在若耶溪采蓮倒還合情合理,放到鏡湖,就虛了,有更改事實的嫌疑。而且,既然是到鏡湖來采蓮,那么,“人看隘若耶”就無法落實,畢竟若耶溪和鏡湖之間還有好大距離,這不是自相矛盾嗎?是不是呢?我個人認(rèn)為,不能這么理解。本來,詩和歷史就不是一回事,寫歷史固然要句句都有來歷,寫詩若是也這樣要求,就沒有詩了。比方說,若是完全按照歷史記載,西施就是浣紗女,連采蓮都不能寫,更遑論到鏡湖采蓮呢?那么,如果不考慮事實,詩人為什么要安排西施到鏡湖采蓮呢?
因為鏡湖這個名字會讓人聯(lián)想到鏡子。就像“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艷更沉吟”,你說這鏡心是鏡子,還是鏡湖?這首《夏歌》也一樣,“鏡湖三百里”,既映照著荷花的美,也映照著西施的美。既然西施在鏡湖采蓮,為什么會“人看隘若耶”呢,因為若耶溪的終點就是鏡湖,西施沿著若耶溪一路泛舟到了鏡湖,而圍觀她的人們呢,也一路從若耶溪追隨到了鏡湖。船上是人,岸邊還是人,大家都爭睹西施風(fēng)采,這不就是“鏡湖三百里,菡萏發(fā)荷花。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嗎?
那么,秉如此美色的西施,后來又怎樣了呢?看最后兩句:“回舟不待月,歸去越王家?!彼前滋斐鰜聿缮彽?,還沒有到月上東山,她就已經(jīng)回去了?;氐侥睦锪四??不是回到她在若耶溪畔的老家,而是“歸去越王家”,到越王宮里去了。看到這兩句,有沒有想起王維那首著名的《西施詠》? “艷色天下重,西施寧久微。朝為越溪女,暮作吳宮妃?!闭f西施太美了,這樣的美色天下都很看重,所以當(dāng)然不會長久地卑微下去。你看她早晨還是越溪浣紗女,晚上就成了吳王宮里的妃子。為什么李白說“歸去越王家”,而王維要說“暮作吳宮妃”呢?因為李白寫的是動機(jī),而王維寫的是結(jié)果。
西施不是一個一般的美女,而是身系復(fù)國重任的人。春秋后期,越王勾踐被吳王闔閭亡國,他臥薪嘗膽,發(fā)誓復(fù)仇。而西施就是復(fù)仇大業(yè)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作為美人計的實施者,她被越王勾踐送入?yún)菍m,迷惑吳王,最終讓勾踐復(fù)仇成功。
王維說她“暮作吳宮妃”,說的是她最終的結(jié)局,而李白說她“歸去越王家”,則說的是她被越王選中,肩負(fù)起復(fù)國的使命來。哪個好?那要看你表達(dá)什么思想。王維寫的是一首諷刺詩,說同一個人,在貧賤之時和富貴之時會有截然不同的表現(xiàn),大家對她的態(tài)度也會與時俯仰,所以,王維會把筆墨落在西施發(fā)跡之后,落在“吳宮妃”上面。那李白呢?李白想要表達(dá)什么?要知道,李白的四首《子夜吳歌》其實是四首女性的贊美詩,《夏歌》里的西施和《春歌》里的羅敷一樣,不僅是一個絕色美女,更是一個具有高潔精神的女子。什么樣的高潔精神呢?羅敷的精神是不慕權(quán)貴,一身傲骨;而西施的精神則是舍生取義,為國復(fù)仇。
所以,李白的描寫,到西施進(jìn)入越王宮就戛然而止了,因為她此后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越王,為了越國。我們講第一句“鏡湖三百里,菡萏發(fā)荷花”的時候曾經(jīng)說,這是化嬌美為壯美,西施的一生,又何嘗不是化嬌美為壯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