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與魏同學(xué)聊天,聊到春秋時秦國攻打鄭國,路過周都城那段文字時,我忽然悟到:儒家思想的核心“禮”其實就是這么簡單。
我們來看看那段《左傳》的文字。
翻譯:魯僖公三十三年春天,秦國軍隊經(jīng)過周朝都城的北門,車左車右都把頭盔脫下,下車步行;有三百輛戰(zhàn)車的將士,剛下車又輕率地一躍登車而去。王孫滿當時年紀還小,觀看了秦國軍隊經(jīng)過時的情形后,就對當時的周天子周襄王說:“秦軍輕狂放肆而無禮節(jié),必定會打敗仗。輕狂就缺少謀略,無禮節(jié)就粗疏大意。進入險要之地,粗疏又沒有謀略,能不打敗仗嗎?”
這段話的時代背景是:這一年隨著晉文公重耳去世,由晉獻公與秦穆公一手締造,再由晉文公與秦穆公鞏固發(fā)展的“秦晉之好”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深深裂痕。矛盾的焦點就集中在鄭國——這個春秋時期夾在晉楚兩大國間、才情與悲情兼具、戰(zhàn)爭與陰謀并存的分外奪人眼球的中小國家身上。
重耳去世,秦國趁晉國之喪,執(zhí)意要攻打千里之外的鄭國。而要攻打鄭國,必先經(jīng)過周朝都城,所以才有了上面這段文字。
王孫滿是誰?為什么左丘明要特意強調(diào)王孫滿的話?如果各位讀過《古文觀止》中的《王孫滿對楚子》一文,就知道這人實在是個厲害角色,他曾用幾句話就把楚莊王不懷好意的“問鼎”行為化解于無形,使周王朝避免了一場可能會發(fā)生的浩劫。
后來發(fā)生的事實是,這支貌似十分強大的秦軍連鄭國的一根毛都沒摸到,不用說打敗他們了。而更讓人唏噓的是,秦軍在回國途中被晉軍在崤山設(shè)伏打了個措手不及,結(jié)果是“匹馬只輪無反者”,也就是說,全軍覆沒。
換個角度,秦軍的遭遇,印證了王孫滿預(yù)言的準確性。
這里就牽涉到一個問題,為什么春秋時代能夠作出準確預(yù)言的大師會很多?不光王孫滿,舉凡范文子趙文子子產(chǎn)叔向季札孔子等等圣賢人物以及各國的史官卜官巫官,甚至一些在野的無名君子,都能時時對某些人事作出準確預(yù)言呢?
為加深印象,再舉個大家可能會感到愕然的例子。
吳國賢臣季札奉吳王命訪問中原諸國。在魯國,季札劈頭就對第一次見面的賢臣叔孫豹——也就是提出著名的“三不朽”理論的那個人——說:“您會不得好死喲!”(子其不得死乎!)
這話如果放在今天來說,我們就會感到非常刺耳了,你以前從沒見過這人,第一次見面就說他會不得好死,這不詛咒人嗎?可是春秋時代不像現(xiàn)在,沒有把握的話不會出于賢人之口。叔孫豹最后死于他的兒子豎牛之手,是被豎?;罨铕I死的,這不是不得好死又是什么呢?
其實,圣人孔子也對他的愛徒子路說過一句同樣的“詛咒”:“若由者,不得其死然。”
子路這小子啊,以后會不得好死的!
后來子路在衛(wèi)國之亂中被人砍成了肉醬,確實是不得好死。
所以,不是季札和孔子詛咒對方,而是季札和孔子預(yù)見到了這二人以后必然會發(fā)生的命運,只不過提早把它說了出來。
這就是真實,真實當然是“禮”的一個組成部分。只不過古人不講“真”,而講“誠”,誠者,真也,實也。
真實,意味著不虛偽不做作;真實,意味著對天地萬物之誠敬。誠于內(nèi)則形于外,慧于中則秀于言?;虿谎?,言必中。
有人會說,史家在寫史時,歷史早就發(fā)生了,那就不妨用結(jié)果來倒推預(yù)言夢境占卜之類,以使文章更好看,讓點擊量提升,粉絲數(shù)狂升,反正已經(jīng)死無對證了對吧。這大概也就是古人常譏的“左氏艷而富,其失也巫”:《春秋》三傳中,《左傳》文筆華美,史料豐富,然而缺點是過于“巫”?!拔住边@字,大概類似于今天的“迷信”“玄虛”之類。
然而我對此說不。我堅信,春秋時代是真的處處皆君子,時時有大神,春秋時代的每個準確預(yù)言,每個離奇夢境,每個占卜結(jié)果,都是真實存在的,不虛妄的。
要是史家可以信口胡說,以假亂真,那為何還要不懼生命危險記載“趙盾弒君”,記載“崔杼弒君”?他們大可遵從官長旨意,篡改歷史,這又有何不可?反正歷史流傳到現(xiàn)在,早已死無對證了。
就算可以對質(zhì),他們不還可以大言不慚地說上一句:怎么,難道歷史不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嗎?
也是啊,我們一方面常作智者之語:以史為鑒可以知興衰;另一方面又時發(fā)婦人之怨: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
當你認為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時,這樣的歷史其實早已不值得借鑒了,比如民國以后的歷史。
故上述二語中的第一句應(yīng)該加個前提條件:以真實歷史為鑒可以知興衰,否則就是帶了邏輯硬傷。
但我要強調(diào)的是,至少在春秋時,史官還是獨立于政府之外的,真實記錄歷史就是他們的職責(zé),國君不會干涉史官的工作。換言之,春秋甚至一直延伸到漢朝以后的史書都是信史,這其中就包括了著名的《春秋》以及《春秋三傳》《史記》。
所以你告訴左丘明司馬遷們“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他們不把你當傻子看已經(jīng)算對得起你了。
不要戴著十多年義務(wù)教育制度發(fā)給你的那副有色眼鏡去看古人,當然,也包括外國。
再回過頭來看看文章開始的那段《左傳》記載。
王孫滿說,秦師輕而無禮必敗,那么“禮”到底是什么東西?
“禮”絕不只是禮貌、禮儀,老樹的觀點一直是:
禮即理也。此“禮”即孔子“克己復(fù)禮”之“禮”,亦即朱子二程王陽明所言“存天理滅人欲”之“天理”。而按王陽明心學(xué),天理即良知。什么叫良知?這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概念,要是打比方的話,大概民間所謂的“摸著自己的良心”之“良心”即是。所以也可以勉強這么說,“禮”就是超越了私欲范圍的、通行于全人類并能為全人類所接受的道德底線。我們說一個人講道理,事實上也就是在贊揚這個人有良心,有良知,有天理之公而無人欲之私。
“禮”涵蓋一切,當然也涵蓋了古人十分看重的戰(zhàn)爭。
戰(zhàn)爭可是把腦袋系在褲帶上,是非常嚴肅非常莊重的事情,它意味著耗盡國庫,致使民生凋敝;意味著死去大量男人,讓女人變成寡婦,孩子失去父親。所以古人即使打了勝仗也要用喪禮來處置(出自《道德經(jīng)》第31章),何況戰(zhàn)爭結(jié)果還是未知數(shù)呢?可我們看到的秦軍卻是把打仗當成小孩過家家的游戲,戰(zhàn)車還在周都城門口行駛呢,他們就迫不及待地跳上了戰(zhàn)車(超乘),就是如此的輕佻無禮。這大概也是所謂“哀兵必勝驕兵必敗”的一個有力注解了。
好了,今天的題目就叫有啥說啥,說到這里也就差不多了。什么叫中華文化?本文所寫的至少是中華文化之一部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