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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鳧藻集》明高啟撰

          書名:鳧藻集

          △《鳧藻集》?五卷(兩江總督采進(jìn)本)

          明高啟撰。唐時為古文者主於矯俗體,故成家者蔚為鉅制,不成家者則流於僻澀。宋時為古文者主於宗先正,故歐、蘇、王、曾而後,沿及於元,成家者不能盡辟門戶,不成家者亦具有典型。啟詩才富健,工於摹古,為一代巨擘,而古文則不甚著名。然生於元末,距宋未遠(yuǎn),猶有前輩軌度,非洪、宣以後漸流為膚廓冗遝,號臺閣體者所及。是集不知誰所編,以其詩集例之,殆亦啟自定。末有魏夫人宋氏墓誌銘。魏夫人者,蘇州知府魏觀母也。按《明史》本傳,啟坐為觀作上樑文見法,則為其末年之作。蓋平生古文,盡於此集矣。初無刻本。周忱為蘇州巡撫時,始得鈔本於郡人周立。立之姑,即啟婦也。正統(tǒng)九年,監(jiān)察禦史錢塘鄭士昂又得本於忱,因命教授張素校刊之,而忱為之序。此本為雍正戊申桐鄉(xiāng)金檀所刻,即因鄭本而正其訛,多所校正。壇檀即注啟詩集者,故並刻是集,成一家完書雲(yún)。


          ○高太史鳧藻集序

          文以理為主,而氣以發(fā)之。理明矣,而氣或不充,則意雖精,辭雖達(dá),而萎鳷不振之病有所不免。蘇文定公曰:「文者,氣之所形,文不可以學(xué)而能,氣可以養(yǎng)而至。善觀文者,觀其氣之所養(yǎng)何如耳?!固朴萑纳幸?!自秦而下,文莫盛於漢、唐、宋。漢之賈、董、班、馬、劉、揚(yáng),唐之李、杜、韓、柳,宋之歐、蘇、曾、王,之?dāng)?shù)公者,各以文章名家,其初豈必追琢絺繪,學(xué)為如是之言乎?其所以寬厚宏博汪洋放肆而不可掩者,則其浩然之氣所養(yǎng)可知也。

          我太祖高皇帝龍飛之初,鑒近世華靡之弊,製誥典冊之文,一尚淳樸。當(dāng)時在兩製居史館者,皆極天下之選,而高先生季迪其一人也。先生名啟,姑蘇人。自少警敏力學(xué),弱冠即以詩文鳴於鄉(xiāng)郡。張士誠據(jù)有浙右,屢以禮招之,不就,避地居吳淞江上,以詩文自娛樂。洪武初,以廷臣薦,與修《元史》,授翰林國史院編修官,複命教授諸王。久之,拜戶部侍郎。以年少不敢驟膺重任,辭歸故鄉(xiāng),益肆力於詩文。居數(shù)載,不幸以故人得罪,沒於京師,年甫三十九。其詩有《缶鳴集》,有《婁江吟稿》,有《姑蘇雜詠》,皆已久傳於世。四方之人,莫不知其詩名,而獨未見其文也。

          予來姑蘇,訪求於先生之內(nèi)侄周立,得其手抄先生之文曰《鳧藻集》,凡五卷。因取而讀之,愛其意精而深,辭達(dá)而暢;有溫純典則之風(fēng),而不流於疏略;有謹(jǐn)嚴(yán)峻潔之度,而不涉於險僻;該洽而非綴緝,明白而非淺近;不粉飾而華彩自呈,不追琢而光輝自著。蓋由其理明氣昌,不求其工而自無不工也。讀之不忍釋手,自是其集留予所者十有餘載。

          今年春,監(jiān)察禦史錢唐鄭公士昂過予公館中,論及先生之詩,而亦以未見其文為慊。予因出是編相示。鄭公讀之既卷而歎曰:「古人論文章,謂一代不數(shù)人,一人不數(shù)篇。先生沒已七十年,是數(shù)篇者幸而尚存,豈易得哉!是不可以無傳?!鼓藢偎居?xùn)張素略加校正,命長洲縣丞邵昕以公錢刻置郡學(xué),且征予為之序。

          嗟乎!方張士誠據(jù)浙右時,士大夫之欲茍且貴富者,莫不從仕以就陪臣之列。先生獨脫然去之,而以詩文自娛樂,此其浩然之氣所養(yǎng)為何如哉?觀於是集,從可知矣。序而傳之,使世之讀是集者,非惟知先生於詩文有兼至之長,抑使知浩然之氣在天地間,不以貴賤壽夭而有所增損也。

          正統(tǒng)九年六月望日,正議大夫資治尹工部左侍郎雙崖周忱序?!饡D藻集後

          予在京師,嚐得高先生季迪所著詩曰《缶鳴集》《姑蘇雜詠》者讀之,愛其清淳典雅,得詩人之旨趣,意其文當(dāng)稱是。既而奉命出按吳中,暇日因過巡撫亞卿周公寓所,又得先生之文曰《鳧藻集》觀之,反複再四,見其能闡造化之秘,發(fā)義理之微,窮人事之變,引物連喻,導(dǎo)揚(yáng)規(guī)諷,貫穿經(jīng)史百氏之言,一本諸至理,而氣以昌之??梢悦魅耸录獌吹湼V畮?,監(jiān)古今成敗得失之跡,視彼絺繪藻琢,不明乎至道,無關(guān)乎世教者,烏在其為文哉!爰命鋟梓,欲其與詩而並傳也。

          若夫先生之出處誌節(jié)名位履曆之詳,則有隴西誌光李公與今亞卿周公為之紀(jì)述矣,茲不複贅。

          正統(tǒng)九年六月既望,監(jiān)察禦史錢塘鄭顒書。


          卷一

          ○論【威愛論】

          書曰:「威克厥愛允濟(jì),愛克厥威允罔功。」或以愛誠有以結(jié)於人者,則趨事赴功有不期然而然,何以威為哉?予曰:不然,此禦軍之要也。蓋愛勝則姑息,威勝則嚴(yán)明,胤侯知其然,故於誓師之際,深警之若此,欲其恐懼而用命也。嗚呼!以仲康之賢,討羲和之沉亂,其必濟(jì)可知矣,然猶恐其威之不立,而功之不成,而況後世之眾人慾從事之強(qiáng)敵者哉!

          夫三代之兵也出於民,居則習(xí)其政教而知義,出則聞其節(jié)製而知法,皆有尊君死上之心,赴公戰(zhàn)如報私仇者,抑且有所謂孥戮之刑、弗勖之戒焉。近世之聚而為兵者,非田野之惰夫,則鄉(xiāng)裏之惡少,亡命行剽、椎埋鼓鑄之流也,政教不習(xí)而節(jié)製不聞,茍無威以臨之,則其桀傲狠戾悻悻自肆者,可勝道哉!

          今之人家有驕子,非其子之性驕也,愛之而致其驕也。教之而不從,役之而不動,於是有悖逆幹犯之患矣。若小過則訓(xùn)之,大過則杖之,子其有驕乎?將之禦三軍者,固無異於是。然將之於三軍,又非若父子之有天性之親而不可一日離者,則愛之其可過於威乎?

          況戰(zhàn)者,所以驅(qū)之於死也。好生惡死,人之至情,非得尊君死上之人,則視白刃之交於前,流矢之集於左,其不震懾辟易顛倒而奔走者,幾希矣。故兵法曰:畏敵者不畏我,畏我者不畏敵。何以使其能畏我也?殺之者而已矣。蓋非嗜殺而自殘也,恐其畏敵而先後,敵或乘而覆之,是舉軍而棄之於敵,其自殘不已多乎?故愛其子者賊其子,殺其軍者全其軍。設(shè)使兩軍勇怯相若,一樂其將之寬,一畏其將之嚴(yán),卒然遇於原野之間,援桴鼓之,則嚴(yán)者莫不奮戈而爭前,而寬者或有一二遁矣。何則?彼恃愛之而不殺也。故有威則怯者勇,無威則勇者怯。

          且立威者,非欲其若楊素之求人之過而殺之也。亦曰令之嚴(yán)而罰之果,不為煦煦姑息之計耳。古之豪傑,所以能使士卒畏之若鬼神之不可犯,納之於死而不避,投之於險而無所辭,百戰(zhàn)百勝,功立於當(dāng)時而名存於後世者,用此道也。

          或又曰:然則威可以無愛矣乎?曰:何可以無愛也?專愛則褻,褻則?。粚Mt急,急則怨:怨與怠,其敗一也。故愛而恐其至於怠也,則攝之以威而作其氣;威而恐其至於怨也,則濟(jì)之以愛而收其心。愛非威恩不加,威非愛勢不固,威愛之道,所以兼施並行而不可偏廢者也。雖然,豈特為將之事哉?使國君而知此,則國可以治;天子而知此,天下可得而理矣。

          【四臣論】

          古之所以能國者,有四臣焉。何謂四臣?曰社稷之臣、腹心之臣、諫諍之臣、執(zhí)法之臣也。何謂社稷之臣?忠藎孚於上下,威望加於內(nèi)外,敵國聞之而不敢謀,姦宄畏之而不敢發(fā),正色立朝,招之不來而麾之不去,若漢汲黯、吳張昭、唐郭子儀是也。何謂腹心之臣?識足以達(dá)天下之機(jī),略足以濟(jì)天下之業(yè),從容帷幄,謀成而群臣不知,計定而將軍不聞,若漢良、平、魏荀彧、秦王猛是也。何謂諫諍之臣?匡君之非而納君於善,不阿順以取容,不迎合以求悅,正言不回,觸犯忌諱,雷霆發(fā)於上而不驚,鼎鑊具於前而不顧,若唐魏徵、褚遂良、張九齡是也。何謂執(zhí)法之臣?直道而行,不憚權(quán)貴,逢奸必舉,遇惡必?fù)?,使豺狼狐貍屏息而不敢動,若漢王章、蓋寬饒、唐宋璟是也。蓋社稷之臣以忠,腹心之臣以智,諫諍之臣以直,執(zhí)法之臣以剛,此四臣者,國之不可以一日無者也。

          夫以匹夫之取友,尚有能死義者,能忠謀者,能責(zé)善者,能禦侮者,而況於國君乎?而況於天子乎?故國無社稷之臣,則無以抗大難;無腹心之臣,則無與圖大功;無諫諍之臣,則無以與格大過;無執(zhí)法之臣,則無與除大奸。無與抗大難,必危;無與圖大功,必敗;無與格大過,必昏;無與除大奸,必弱。故古之興者,未嚐無四臣,而亡者未嚐有四臣也。

          嗚呼!四臣者豈真不易得耶?君無優(yōu)養(yǎng)作起之術(shù)爾。故所以待社稷之臣者,當(dāng)尊以禮,高爵而重祿之,使危言不能中,細(xì)故不能疏,則彼必以社稷之憂為己憂,社稷之辱為己辱,毅然以身徇節(jié)而不變,而大難可抗矣。待腹心之臣者,當(dāng)推以誠,略去苛禮,示之坦然,食則同器,坐則促席,所言無不用,所欲無不與,則彼必竭思慮之精,效勝負(fù)之計,而大功可圖矣。待諫諍之臣者,則當(dāng)納以寬,凡有所論奏,停輿以受之,賜帛以旌之,雖激切不怒,雖指斥不罪,則彼必務(wù)盡直心,政事之闕日聞,聰明之道益廣,而大過可格矣。待執(zhí)法之臣,當(dāng)假以威,不以私愛撓其權(quán),不以譴辱挫其氣,使強(qiáng)者不敢傷,讒者不敢毀,則彼必竦踴風(fēng)生,刺舉無避,以尊朝廷之勢,而奸可除矣。

          若或棄忠而擅智,惡直而害剛,平居而上唱下和,相聚自賢,勢孤而不知,機(jī)去而不察,政失而不聞,威削而不悟,及一旦臨變,茫然而無所救,豈不可哀也哉!詩曰:「如彼泉流,無淪胥以敗。」予恐後世之君無四臣而致其敗也。

          ○記【遊天平山記】

          至正二十二年九月九日,積霖既霽,灝氣澄肅,予與同誌之友以登高之盟不可寒也,乃治饌載醪,相與指天平山而遊焉。

          山距城西南水行三十裏,至則舍舟就輿,經(jīng)平林淺塢間,道傍竹石蒙翳,有泉伏不見,作泠泠琴築聲。予欣然停輿聽,久之而去。至白雲(yún)寺,謁魏公祠,憩遠(yuǎn)公庵,然後由其麓狙杙以上。山多怪石,若臥若立,若搏若噬,蟠撐拄,不可名狀。複有泉出亂石間,曰白雲(yún)泉,線脈縈絡(luò),下墜於沼,舉瓢酌嚐,味極甘冷。泉上有亭,名與泉同。草木秀潤,可蔭可息。過此則峰迴磴盤,十步一折,委曲而上,至於龍門。兩崖並峙,若合而通,窄險深黑,過者側(cè)足。又其上有石屋二,大可坐十人,小可坐六七人,皆石穴空洞,廣石覆之如屋。既入,則懍然若將壓者,遂相引以去。至此,蓋始及山之半矣。乃複離朋散伍,競逐幽勝,登者,止者,哦者,嘯者,憊而喘者,恐而咷者,怡然若有樂者,悵然俯仰感慨若有悲者,雖所遇不同,然莫不皆有得也。予居前,益上,覺石益怪,徑益狹,山之景益奇,而人之力亦益以憊矣。顧後者不予繼,乃獨褰裳奮武,窮山之高而止焉。其上始平曠,坦石為地,拂石以坐,則見山之雲(yún)浮浮,天之風(fēng)絪絪,太湖之水渺乎其悠悠。予超乎若舉,泊乎若休,然後知山之不負(fù)於茲遊也。

          既而欲下,失其故路,樹隱石蔽,愈索愈迷,遂困於荒茅叢筿之間。時日欲暮,大風(fēng)忽來,洞穀含呀,鳥獸鳴吼。予心恐,俯下疾呼。有樵者聞之,遂相導(dǎo)以出。至白雲(yún)亭,複與同遊者會。眾莫不尤予好奇之過,而予亦笑其恇怯頹敗,不能得茲山之絕勝也。

          於是採菊泛酒。樂飲將半,予起言於眾曰:「今天下板蕩,十年之間,諸侯不能保其國,大夫士之不能保其家,奔走離散於四方者多矣。而我與諸君,蒙在上者之力,得安於田裏,撫佳節(jié)之來臨,登名山以眺望,舉觴一醉,豈易得哉?然恐盛衰之不常,離合之難保也,請書之於石,明年將複來,使得有所考焉。」眾曰:「諾?!顾鞎詾橛?。

          【生白室記】

          莊周氏之言曰:「瞻彼闋者,虛室生白。」謂人能遺耳目,去心意而任夫性,則道集至虛之宅,而純白生焉。四明陳君德明悅其說,乃以「生白」名所寓之室,介友人求予記之。

          予嚐讀周之書,觀是說者,雖仲尼所以告顏子,蓋寓言耳。其義雖美,然未能盡合乎聖人也,陳君豈將學(xué)者邪?周之道,蓋欲放心自得之場,以與物寘,所謂遊方之外者也。君今筮仕昌朝,出讚宥府,簡牘填委,實待剸裁,而目欲無所視,耳欲無所聽,而心欲無所思,能乎不能也?君既不能為之,則吾亦不能言之矣。請言其可能者以記君室,可乎?

          夫心之體本虛,有不虛者,物之窒也。物非能窒之也,誘於物而為之累也。故聖人教人,目不能使無視,能勿視於邪;耳不能使無聽,能勿聽於淫;心不能使無思,能勿思於妄而已爾。茍三者之用皆出於理而不私,則雖日與物接,其外蔽交,而中之虛自若也。吾虛既存,然後光明洞徹,昭然而不昧者發(fā)焉。燭至幽而不遺,察至隱而能著,此則明而誠,誠則明之道也,又豈務(wù)於虛寂而無為於世者之事哉?君好學(xué)善辯,嚐燕休是室之中,尚能虛心而觀以審其取捨之幾也夫!

          【蜀山書舍記】

          蜀山書舍者,友人徐君幼文肄學(xué)之所也。幼文嚐自吳興以書抵予曰:「吾山在城東若幹裏,吾屋在山若幹楹,吾書在屋若幹卷。山雖小而甚美,屋雖樸而粗完,書雖不多而足以備閱。吾將於是卒業(yè)焉,子幸為我記之。」

          予惟古之君子,所取以成其學(xué)者,無常物;所居以致其學(xué)服者,無常地也。故弁裳之於容,珩瑀之於步,豆籩之於陳,琴瑟之於樂,弓矢車馬之於服,度量權(quán)衡之於用,凡接於物,皆學(xué)也,豈專於六籍之內(nèi)哉?往於田,入於市,處於戶庭,覽於山川,立於宗廟朝廷,遊於庠序軍旅,凡履之地,皆學(xué)也,豈限於一室之間哉?後世講學(xué)之道既廢,而人之不能然也。有誌者始各佔山水之勝,築廬聚書而讀之。雖其所以學(xué)之者異乎古,然凡事物之理與夫群聖賢修己治人之要,實皆不出於書,況安修阻之區(qū),絕紛囂之役,得一肆其力於是,則其至於成就,豈不反有易者哉?

          今幼文以方壯之齒,有可用之材,而不急進(jìn)取,益務(wù)於學(xué),以求其所未至,豈非有誌之士哉?

          而予也北郭之野有土,東裏之第有書,皆先人之遺也。遭時多艱,茀穢於榛蕪,殘壞於塵蠹,倀倀焉日事奔走而不知返,則其荒陋宜有愧於幼文矣!尚能為是記乎?然而書此而不辭者,蓋姑複幼文之請,亦因以自厲焉。

          【清言室記】

          韋應(yīng)物詩有曰:「清言怡道心?!褂栌褟埦x之有所契,因掇句首二字名其室,而屬予記之。且曰:吾室在寢門之內(nèi),戶庭密深,惟案絜素,蓋將於此縱玄虛之談,息世俗之論者也。予惟昔魏之衰,士大夫有擅聲勢之強(qiáng),溺酣淫之樂,而唱為清談假以自高者,其流至於西晉,卒亡人國。論者至今咎之,張君豈蹈其轍哉?

          夫君子之觀人,其道雖殊,必先於其言,非以其發(fā)於心誌之微,而善惡有不可掩者夫?故靜者其言簡,躁者其言繁,汙者其言卑,達(dá)者其言遠(yuǎn),理必然也。張君嚐學(xué)道,且究於醫(yī),得養(yǎng)生之理,吐渣滓而納清虛,厭華腴而嗜淡泊,事物之末能為其累者寡矣。邪穢之念不萌於心,故煩濁之語不出於口。內(nèi)外一致,非若昔人之矯為也,豈不足尚乎?

          然言不可以自述也,必有問答者焉。張君室中所與揮麈而相對者,其誰哉?予聞此邦多異人,道路塵埃中,如魏伯陽、許長史之倫,安知不往來其間邪?張君儻識之,延於是室,分據(jù)木榻,為中夜之談,予得執(zhí)燭隅坐以聽之,豈不幸哉!雖然,猶未忘於言也。有道者之教人,默焉而意已傳。予雖凡陋,能使預(yù)聞不言之妙乎?

          【煮石山房記】

          昔者,先王教民稼穡,而使之粒食;又命火官別五木,順?biāo)臅r,改火以利烹飪之用:而後民有以養(yǎng)其生,而無夭劄之患。五穀之美,萬世寶之,雖有芻豢之豐,不敢使勝其氣,所以為民之天而不能一日無焉。

          後世神仙之說興,方士始導(dǎo)人以絕粒之術(shù),采草木煉金石而餌之,謂可以去渣滓而來清虛,卻衰老而致輕舉。餘嚐怪而疑之。然獨念滋味人之大欲也,自宴享飲食之禮廢,而人之奉養(yǎng)無節(jié),割鮮炙肥,極海陸之珍,以相侈尚。罄萬錢於一飡,備百牢於一獻(xiàn),外則困眾人之力,內(nèi)則傷五藏之和,卒至於廢其家國而喪其身。與夫不甘粗糲,遂隳其操,輕冒危辱以營口腹之嗜者,皆往往而是也。而方士居窮巖絕穀之中,禁斥甘腴,啖粗礦之物,卒歲而不厭,亦難能之士哉!

          金華葉山人賣藥吳城南,題其室曰「煮石山房」。嚐邀餘過之,指山而告曰:「是吾囷也。茍不壞,則無憂饑矣。子能以文記吾居,當(dāng)授子是術(shù)焉?!桂N方有役於世,未能從山人以學(xué),則雖有言,未足以知山人服食之妙也。故獨以所感於世者書之,使或有因餘言而少警者,去淫靡而樂淡泊,亦豈非山人之誌哉?

          【靜者居記】

          潯陽張君來儀以「靜者居」名其所寓之室,嚐屬餘記之,久辭而未獲也。

          一日,與客往候之。入其室,竹樹翳深,庭戶虛寂,落然無囂聲。客顧而歎曰:「美哉居乎!使張君不勤動於外,有以自樂而成夫靜者,非是居乎?」餘謂客曰:「子何言之戾邪?今有人焉,處空穀之中,棲長林之下,幹戈之聲不聞,車馬之跡不至。其居靜矣,而利祿之念不忘於心,窮約之憂每拂乎慮,雖夷然而行,塊然而坐,顛倒攫攘,無異奔騖於埃埋怨堨者,子謂其果靜乎?又有人焉,遊於邑都,宅於市裏,鄰有歌呼之喧,門有造請之雜,心倦乎應(yīng)答,身勞於將迎。其居非靜矣,而抱廉退之節(jié),慎出處之誼,雖逐逐焉群於眾人,而進(jìn)不躁忽,視世之揮霍變態(tài)倏往而倏來者,若雲(yún)煙之過目,漠然不足以動之,子謂其果非靜者乎?蓋靜也係於人,不係於居。人能靜,則無適而不靜。是居之靜無與於人,人之靜亦無待於居也。雖然,亦有待其居而靜者矣,然非此之謂也。傳曰:『居天下之廣。』居廣,居仁也。自克己以複之,主敬以守之,至於安重而不遷,淵靚而莫測,則其體靜矣,故曰仁者靜。張君之誌,蓋在於是,而假以名其室,子豈未之思乎?」客未有以應(yīng)。

          張君起而謝曰:「居靜而非靜者,吾知其所警;居不靜而靜者,吾知其所勉;若居仁而靜者,雖非愚所及,則願學(xué)之焉。子之言備矣,豈不足記吾居哉?請書之。」顧餘欲靜而未能者,姑書以識之,俟他日從君而從事焉。

          【夢鬆軒記】

          昔馬璘嚐讀史,見其祖援之功烈,因自感奮,不忍使墜於地,卒為名將,繼美於前人矣。近代卿相之後,有不數(shù)傳,其譜牒尚明,家乘猶在,而子孫已失其業(yè)。甚者目接其光輝,身承其教訓(xùn),纊窆未久,而棄衣冠之華,趨沽販之賤,不自知恥以玷厥祖者,往往而是也。璘乃能遐追遠(yuǎn)慕,繩其武於數(shù)十世之上,可謂有誌之士哉!

          餘友丁君誌剛,讀史書,見其先有夢鬆生腹而為公者,因題所居軒曰「夢鬆」,以識追慕之意,間屬餘記之。

          餘謂君今距公幾世矣,非有光輝教訓(xùn)身承而目接也,亦非譜牒之可尋、家傳之可續(xù)也,乃欲遠(yuǎn)繩其武,亦可謂有誌之士而無愧於璘者矣。然君知公之夢鬆,而亦知公之所以夢鬆者乎?蓋公負(fù)挺特之才,抱堅貞之操,其德有象乎鬆,而將為巖廊之用也。故神魂感會,鬱然之姿見於寢寐之間,是非因有斯夢之祥而能致為公之貴,蓋有為公之器而能召斯夢之祥也。若輕詭讒邪之徒而欲據(jù)臺鼎之重者,則其合睫之際,鬆未生於腹上而蠅已集於鼻端矣。

          君今好學(xué)而修,盤礴田野,茍能處是軒之中,朝夕自厲,以思紹公之德,則吉夢之來有時,而其九重之上,亦有徵夢而相求者矣。傳曰:「公侯之子孫,必複其始?!?/p>

          【安晚堂記】

          餘在京師,同裏朱君炳文以郡薦就試春官,既雋而將歸,過餘請曰:「天賚吾家,使二親康強(qiáng)具存。嚐築堂奉之,寬閑靜深,可以燕娛,欲吾親之優(yōu)遊於是以樂其老也,自題曰『安晚』。願子為我記之。」

          餘惟孝子之安其親,宜無時而不然,何獨於其老哉?蓋人朝而出,晝而馳,夕則宜息焉。少而進(jìn),壯而行,老則宜休焉。故凡屆於桑榆之時,筋力已憊,而猶勤動勞騖,不使寧佚以享其餘年者,非理之所宜也。傳曰:「老者安之。」然則孝子之於親,雖無時不欲其安,至於老也,豈不尤所當(dāng)盡心哉?

          若夫安之亦有道矣,奉觴調(diào)膳,甘滑氵翛瀡以薦之,親之口安矣,而物有以拂其誌,則非所謂能安也。縣衾篋枕,癢屙抑搔以事之,親之體安矣,而行有以累其心,則非所謂能安也。必也居而修諸身,出而事於君,皆盡其道,無一足以貽親之憂,則善矣。不務(wù)於是而惟以口體之養(yǎng)為安,豈未知其本哉?

          餘向居吳時,嚐獲拜炳文之嚴(yán)君,年六十餘而氣貌充充然,固知其安之有素矣。況逢今天子既定四海,推大孝之心,欲使天下之老者皆安。炳文又以才進(jìn),將得祿而為養(yǎng),其親有不安者乎?吾又聞安則靜,靜則難衰,難衰則壽可必矣。今炳文能安其親,將見蒼顏白發(fā)婆娑於是堂之上者,其樂未易艾也。請記諸壁以俟。

          【水雲(yún)居記】

          京師四方之所走集,居人櫛比而廬,不隙尺地,求遐曠之適,無有也。吳陵劉雨僑於東城之隅,扁其室曰「水雲(yún)居」,嚐請餘為之記。

          餘間過其居而異之曰:「子之居前暐闠而後營衛(wèi),固紛囂塵坌之區(qū)也,惡睹夫水與雲(yún)哉?」雨曰:「吾少家江海之上,嚐觀夫洪波東馳,浮雲(yún)飛揚(yáng),吾則舟以矣,溯洄瀾,逐流景,與之俯仰而上下,心甚樂焉。今雖幸處轂下,顧以無材不能備世用,欲歸還鄉(xiāng),複從二物者遊而未得也,故名吾室以誌之,先生何疑焉?」

          餘聞而愈異之,因告之曰:「夫雲(yún)之與水,非隱者之所宜從也。子見其滔滔於江湖,悠悠於寥廓,若無事然,謂與己適相類也,欲狎而與之遊。然不知舒布覆被而雨四海者,雲(yún)也;奔走放注而溉千裏者,水也。彼皆有澤物之勞焉,子乃以無事求之,吾恐水遠(yuǎn)逝而雲(yún)高飛,皆將去子而不顧,尚得而與之遊乎?子今遭逢明時,出門即朝廷之上,其勢易達(dá)也。當(dāng)奮揚(yáng)其光英,涵泳其德性,進(jìn)用於世,使所施有及於人,則二物者皆即在子之身,無所往而不與之俱,又何求於渺漫杳靄之鄉(xiāng)乎?」

          雨瞿然謝曰;「先生命我矣!」遂書留其壁間以為記。【槎軒記】

          槎,浮木也。餘嚐客鬆江之上,濱江之木當(dāng)秋為大風(fēng)所摧折者,隨波而流,顧而有感,因以名所居之軒。及遊京師,翰林學(xué)士金華宋公為篆二大字,自是或仕或退,東西旅寓,所至輒扁於室。今年春,自城南徙夏侯裏第,複以揭於南軒??陀羞^而疑者,乃謂之曰:

          子不觀夫槎乎?眾槎之流,同寄於水也,而洄薄蕩汩,或淪於泥沙,或棲於洲渚,或為漁樵之所薪,或為蟲蟻之所蠹,或乘洪濤東入於海,茫洋浩汗,莫得知其所極。而亦有一槎焉,或墊或浮,或泛或止,方此倏彼而不可期者,水實使之也。然槎雖寄於水,而無求於水;水雖能使槎,而無意於槎。其漂然而行,泊然而滯,隨所遭水之勢爾。水蓋未嚐有愛惡於槎,槎亦不知有德怨於水也。

          人之生而係命乎天者,亦何異是哉?夫林林而立者皆人也,而有貴為王公;有賤為輿隸;有富有千駟;有貧不能飽一簞;亦有一人之身而始困終亨,前興後仆,變遷無常而敔不齊者,非天孰使之然?天雖使之,而豈有意哉?磅礴籞縕,厚薄隨其所得,與人漠然,而人自不能違爾。世之不安乎天者,乃疲智力以營所欲,悲失喜得,而卒不知得失之不在己也,非惑歟!此餘所以有感於槎而取以名軒也。且子又不觀夫水與天乎?其奔渟也隨地形而成,其旋運(yùn)也乘氣機(jī)而動,二者猶不能自任,而況槎與人乎?

          若餘,天地間一槎也。其行其止,往者既知之矣,來者吾何所計哉?亦安乎天而已矣。顧吾槎方止,幸不為薪且蠹,則是軒者,其淪棲之地乎?既對客,遂書於壁以自厲。洪武六年秋九月青丘退史記。

          【遊靈巖記】

          吳城東無山,唯西為有山。其峰聯(lián)嶺屬,紛紛靡靡,或起或伏,而靈巖居其間,拔奇挺秀,若不肯與眾峰列。望之者鹹知其有異也。山仰行而上,有亭焉,居其半,蓋以節(jié)行者之力,至此而得少休也。由亭而稍上,有穴窈然,曰西施之洞;有泉泓然,曰浣花之池:皆吳王夫差宴遊之遺處也。又其上則有草堂,可以容棲遲;有琴臺,可以周眺覽;有軒以直洞庭之峰,曰抱翠;有閣以瞰具區(qū)之波,曰涵空。虛明動蕩,用號奇觀,蓋專此邦之美者山,而專此山之美者閣也。

          啟吳人,遊此雖甚亟,然山每匿幽棨勝,莫可蒐剔,如鄙予之陋者。今年春,從淮南行省參知政事臨川饒公與其客十人複來遊,升於高,則山之佳者悠然來;入於奧,則石之奇者突然出。氛嵐為之蹇舒,杉檜為之拂舞,幽顯巨細(xì),爭獻(xiàn)厥狀,披豁呈露,無有隱遁,然後知於此山為始識於今而素昧於昔也。夫山之異於眾者,尚能待人而自見,而況人之異於眾者哉?

          公顧瞻有得,因命客皆賦詩,而屬啟為之記。啟謂天於詭奇之地不多設(shè),人於登臨之樂不常遇,有其地而非其人,有其人而非其地,皆不足以盡夫遊觀之樂也。今靈巖為名山,諸公為名士,蓋必相須而適相值,夫豈偶然哉?宜其目領(lǐng)而心解,景會而理得也。若啟之陋,而亦與其有得焉,顧非幸也歟!啟為客最少,然敢執(zhí)筆而不辭者,亦將有以私識其幸也。

          十人者:淮海秦約、諸暨薑漸、河南陸仁、會稽張憲、天臺詹參、豫章陳增、吳郡金起、金華王順、嘉陵楊基、吳陵劉勝也。

          【素軒記】

          魯?shù)せ笇m楹,而《春秋》譏之。夫以諸侯過飾其宗廟,聖人猶見非,於禮製之不可逾如是也。後世習(xí)俗奢僭,波頹風(fēng)靡,能循乎禮者寡矣!浮屠之法,又為世所崇,故往往大為其宮,飾以金銀,塗以彤碧,輪奐絢爛,以事其所謂莊嚴(yán)者,論者未嚐非之,處者亦不自疑,蓋可歎也。

          浩上人居吳之靈鷲院,淡泊清苦,持其律甚謹(jǐn)。嚐被召赴京而還,治室於舍之西偏,簡樸粗完,無彩繪之飾,榱桷壁牖,悉塗以堊。問之,則曰:「吾非不能為彼也,誠以安居而食於人,得此亦足矣,尚敢有加哉?」因自題曰素軒,而求餘記之。

          上人可謂善居室者矣。有自足之心,無逾禮之弊,是皆可書,則為之記也實宜。乃進(jìn)而告之曰:「夫雕鏤琢刻,不如璞玉之渾堅;烹飪調(diào)和,不如大羹之和美;文章詞令之工,威儀容觀之盛,不如忠信之足貴。則彼知輪奐絢爛者,固不如茲軒之樸素也。然吾聞?wù)f者曰:素者,質(zhì)也,白也。質(zhì)則實而不華,白者純而不雜,既實且純,道之體具矣。則素其軒,孰若素其行,素其行,又孰若素其心哉?上人於是而致力焉,則可以盡名軒之義矣。」

          餘以上人好從儒先君子遊,故以是告之,且並以所感者書之,尚無以餘言為其徒病也夫!

          【歸養(yǎng)堂記】

          稽嶽王常宗父文行高峻,嚐以布衣召修《元史》,議論製作,稱執(zhí)筆之任焉。書成上進(jìn),同館之士鹹得賜金幣遣還,有欲薦入禁林者,常宗辭曰:「吾非不欲仕也,顧母老,不樂去其鄉(xiāng),旁又無他子侍養(yǎng),吾可留此而使吾母久西望乎?吾亟歸爾?!鼓藲w,得第一區(qū)於祈川之郭,有花竹池沼之勝。中一堂,寬閑靚密,燠涼具宜,常宗則奉太夫人以居。旦輒冠帶率婦子升視饌已,取聖賢之書詠歌於其側(cè),家雖貧而安焉。母詔子唯,怡愉如也。嚐名其堂曰歸養(yǎng),使來,屬餘記之。

          有疑者曰:「異哉,常宗之名斯堂乎!吾聞為養(yǎng)而出仕者矣,未聞舍仕而歸養(yǎng)者也。及親之康強(qiáng),當(dāng)奮取高爵,他日奉身而還,駟車洋洋,光耀閭裏,奉牲酒上堂以為娛,則所謂養(yǎng)者,豈若今而已!常宗何遽歸哉?」餘曰:「不然也。古之為養(yǎng)而仕者,以抱關(guān)於其鄉(xiāng),不必去其親也。不舍仕而養(yǎng)者,以受命有方,王事之靡篸也。且官守之責(zé)未及,菽水之奉猶具,豈輕遠(yuǎn)其親哉?故雖莫不欲登踐華顯以為親之榮,然亦莫不憂曠闕定省以貽親之思也。若夫身貴能退而及養(yǎng)者,事之不可必者也。親老而當(dāng)衰者,心之所宜懼者也。於宜懼之年而去,以待不可必之養(yǎng),是得為智者乎?由是觀之,則常宗之歸養(yǎng),亦無所不可矣。然則堂何以名?曰誌其樂也。蓋養(yǎng)雖常宗之誌,歸則朝廷之賜,蒙上賜而為親歡,樂孰甚焉?名堂以示不忘,忠孝之義在矣,而子何疑乎?」

          言已,常宗又以書來督記,遂論次複命焉。旦夕東遊,登堂拜太夫人於賓友之末,尚當(dāng)賦之以為壽也。

          【春水軒記】

          餘寓野之居有軒焉,其左右皆名田。今年春,淫雨淹月,江水泛溢,潦被於田,漭若巨陂。餘嚐開軒而望之,見其微風(fēng)吹瀾,彌漫一白,蒲菰之所以榮,魚鴨之所飛泳,渺然有江湖之想焉。意頗樂之,乃題其扁曰春水。

          間延客飲其中,客顧而歎曰:「嘻!子宅此幾年矣,嚐見有是水乎?湯湯之流,則昔秩秩之畦;翛翛之菰,則昔芃芃之麥也。今吾農(nóng)方運(yùn)機(jī)木以引深,抱積薪以塞決,子固目之矣。然彼皆驚而馳,子獨恬而嬉;彼皆戚而號,子獨喜而哦,何子之情遠(yuǎn)人哉?夫田不登則歲饑,歲饑則民窮,民窮則裏弗靖,裏弗靖,子能專有是樂乎?今奈何以目之適而忽身之厲哉?」餘瞿然曰:「有是乎!」

          客退,欲撤其扁。既而思曰:是足為吾規(guī)矣。且使凡欲樂於己忘人之憂者,入吾軒者皆有以覽而自警焉,豈不可哉?遂書客之言於壁,以為記。【白田耕舍記】

          白田在吳淞之濱,距郭三十餘裏。吳淞由具區(qū)之水東流而為川,去海不遠(yuǎn),潮汐之所通焉。其旁名田數(shù)十萬頃,悉賴以灌。惟白田最下,常為水所冒,歲不得藝,人因以是名之。父老患焉,相率築堤以防其外,畚土以培其中,為勤累年而免於水,今乃遂成腴沃,與他田比。耕者資其所出,鹹自致殷足焉。

          丁至恭氏居田之左,嚐辟一室,前臨平疇,後列嘉樹,日課僮奴以耕,休則偃息於其中,因名曰白田耕舍。餘居江上,與其室甚邇,至恭因造餘,固請為之記焉。

          餘惟至恭欲知耕之說,則將求老農(nóng)而學(xué)焉,又奚俟於餘哉?吾知所以記之矣。蓋嚐觀乎是田,始為蒲葦之陂,今則禾黍之所生焉;始為鳧雁魚鱉之所遊集,今則耕者之耒雜出於其上焉。豈地有變哉?人力致然也。嗟夫!人之於田,能積用其力,雖汙澤可使為美壤。至於其身而不思所以變之,豈愛身不若於田乎?故凡人慾之汩於其心者,能由禮以防之,充善以培之,使禮義之根常發(fā),則愚者可為智,不肖者可為賢矣。至恭好學(xué)而修,固當(dāng)有務(wù)於此,豈徒服力畎畝為野人之事而已耶?朝往於田,夕歸於斯室,取聖賢之書而讀之,求所以自治之道,至於有成,則其所獲不止於有秋矣。尚毋曰「無佃甫田,維莠驕驕」也。


          卷二

          ○序【史要類鈔序】

          餘嚐讀史,病其煩而難記,散而難觀也。因仍《通鑒》之舊,采掇而分次之,所以舉要以省其煩,立類以合其散,使之粲然可考而無難也??倿槎恚弧妒芬愨n》。

          嗚呼!世教衰而博學(xué)審問之功廢,學(xué)者日趨於茍簡而不自止。故經(jīng)有節(jié)文,史有略本,百家諸氏之書皆有纂集,以為一切速成之計,遂使義理之微不備,事變之實不詳,無以淹會貫通,明其同異而辯其得失矣。此蓋為學(xué)之弊至是而極矣!餘為是編,豈所謂恥過而作非哉?亦餘之不得已也。

          夫三代而下,作者日滋,其於言雖有淺深大小之不同,然其間皆莫非至理之所在也。茍欲窮之,則茫洋浩汗,非殫歲月,疲精思,有不能究其萬一,亦可謂難矣。而況餘以魯鈍之資,處喪亂之世,奔走之役勞其形,憂患之事拂其性,而欲從事於此,豈不又難矣哉?然嚐懼其荒落而卒於無聞也,故區(qū)區(qū)於聖賢之書,猶不敢廢,間因讀史而作是編,以自便覽閱,雖未免茍簡之失,然其興壞理亂,有切於當(dāng)世者,亦具在是,則庶乎可免為無聞之人矣。故曰:亦予之不得已也。

          天若欲成其誌,使得有沄粥之養(yǎng),以自返於大山長穀之中,一肆其力於所未知,則亦將無事於是編也。

          【元史曆誌序】

          夫明時治曆,自黃帝、堯、舜與三代之聖王,莫不重之,其文備見於傳記矣。雖去古既遠(yuǎn),其法不詳,然原其要,不過隨時考驗,以合於天而已。

          漢劉歆作《三統(tǒng)曆》,始立積年月日法,以為推步之準(zhǔn)。後世因之。曆唐而宋,其更元改法者凡數(shù)十家,豈故相為乖異哉?蓋天有不齊之運(yùn),而曆為一定之法,所以久而不能不差,既差則不可不改也。

          元初承用金《大明曆》。庚辰歲,太宗西征,五月望,月蝕不效。二月、五月朔,微月見於西南。中書令耶律楚材以《大明曆》後天,乃損節(jié)氣之分,減周天之秒,去交終之率,治月轉(zhuǎn)之餘,課兩曜之後先,調(diào)五行之出沒,以正《大明曆》之失。且以中元庚午歲,國兵南伐,而天下略定。推上元庚午歲天正十一月壬戌朔子正冬至,日月合璧,五星聯(lián)珠,同會虛宿六度,以應(yīng)太祖受命之符。又以西域中原地理殊遠(yuǎn),創(chuàng)為裏差,以增損之,雖東西萬裏,不複差忒。遂題其名曰《西征庚午元曆》,表上之,然不果頒用。

          至元四年,西域劄馬魯丁撰進(jìn)《萬年曆》,世祖稍頒行之。十三年平宋,遂詔前中書左丞許衡、太子讚善王恂、都水少監(jiān)郭守敬改治新曆。衡等以為金雖改曆,止以宋《紀(jì)元曆》微加增益,實未嚐測驗於天。乃與南北日官陳鼎臣、鄧元麟、毛朋翼、劉巨淵、王素、丘鉉、高敬等,參考累代曆法,複測候日月星辰消息運(yùn)行之景,參別同異,酌取中數(shù),以為曆本。十七年冬至,曆成,詔賜名曰《授時曆》。十八年,頒行天下。二十年,詔太子諭德李謙為《曆議》,發(fā)明新曆順天求合之微,考證前代人為附會之失,誠可為之永久。自古及今,其推驗之精,蓋未有於此者也。

          今衡、恂、守敬等所撰曆經(jīng)及謙《曆議》故存,皆可考據(jù),是用具著於篇。惟《萬年曆》不複傳,而《庚午元曆》雖未嚐頒用,其為書猶在,因附著於後,使來者有考焉。作《曆誌》。

          【元史列女傳序】

          古者女子之居室也,必有傅姆師保為陳詩書圖史以訓(xùn)之。凡左右佩服之儀、內(nèi)外授受之別,與所以事父母舅姑之道,蓋無所不備也。而又有天子之後妃、諸侯之夫人,躬行於上以率化之。則其居安而有淑順之稱,臨變而有貞特之操者,夫豈偶然哉?

          後世此道既廢,女生而處閨闥之中,溺情愛之私,耳不聆箴史之言,目不睹防範(fàn)之具,由是動逾禮則,而往往自放於邪僻矣。茍於是時而有能以懿節(jié)自著者焉,非其生質(zhì)之美,則亦豈易致哉?史氏之書所以必錄而弗敢略也。

          元人受命百有餘年,女婦之能以行聞於朝者有矣,然其繁殆不能盡書。今采其尤卓異者,具載於篇。其間有不忍夫死感慨自殺以從之者,雖或失於過中,然較於茍生受辱,與更適而不知愧者有間矣。故特著之以示勸厲之義雲(yún)。

          【送唐處敬序】

          餘世居吳之北郭,同裏之士有文行而相友善者,曰王君止仲一人而已。十餘年來,徐君幼文自毗陵,高君士敏自河南,唐君處敬自會稽,餘君唐卿自永嘉,張君來儀自潯陽,各以故來居吳,而卜第適皆與餘鄰,於是北郭之文物遂盛矣。餘以無事,朝夕諸君間,或辯理詰義,以資其學(xué);或賡歌酬詩,以通其誌;或鼓琴瑟,以宣堙滯之懷;或陳幾筵,以合宴樂之好。雖遭喪亂之方殷,處隱約之既久,而優(yōu)遊怡愉,莫不自有所得也。

          竊嚐以為一郡一邑,有抱材藝之士而出於凡民者,皆其地之秀也。若諸君,其諸州之秀歟!以諸州之秀萃於一鄉(xiāng),吾裏何幸哉!且人之求友者,或命駕裹糧,遊於四方,而未必可得。今餘不出閭閈,而獲友之多如是,則非吾裏之幸,而餘之幸也。

          然自前年士敏往雲(yún)間,去年幼文往吳興,今年處敬又將往嘉禾而仕焉。眾客觴別於餘舍。酒半,餘戚然曰:「諸君之居吾裏,誠幸矣!今去者過半,而留者猶未可羈也。然則誰終與處此乎?」客有起者曰:「子毋戚。子單居寡侶時,不知有諸君之合也。及朋聚群遊時,又豈知有諸君之離哉?合而離,離而合,其理無常,則他日之複合於此者,固未可知也?!寡约龋陀钟衅鹫咴唬骸妇铀F乎同者,道也;所喜乎合者,誌也。古有尚友於千載、神交於千裏者,以有所合而同爾,豈必生同時,居同裏,連棟宇之密而接杖屨之勤乎?諸君能不以遠(yuǎn)而忘其好,不以疏而易其誌,不以窮達(dá)而渝其久要之心,則雖限胡與越,而亦不異於北郭之近矣。」眾客皆喜。

          既醉而別,餘善其言,遂錄為送處敬序。

          【送倪雅序】

          餘少未嚐事齪齪,負(fù)氣好辯,必欲屈座人。一日,遇倪君於客館,其年又少,而氣則過餘。與之論兵家書,窮晝漏,餘不能屈也。故餘且異君,而君亦不鄙餘,遂相與定交焉。自是每見,必挾史以評人物成敗之是非,按圖以考山川形勢之險易?;蛎茖ψ茫韬袅芾?,意氣慨然,自謂功名可致,不難也。

          中罹變虞,餘旅食江上,別君者累年,屏伏摧沮,曩時之意盡矣。及歸而訪君城南,則亦載筆僕僕,新辟為宥府掾曹署。間問之,則曰:「親老矣,方急於祿養(yǎng),餘非吾事也?!归g出其從征時所為渡長江,逾長淮,登龜山,過盱眙、壽春諸詩讀之,皆悲壯沉鬱,感風(fēng)物於一時,懷英雄於千古者,然後知君雖折而氣不衰,其過餘者固在也。

          今年春,檄調(diào)鬆江幕,旦過辭,且求所謂贈言者。餘聞良材之木,不就刻斫,則無以為美觀;逸足之駒,不服調(diào)禦,則無以能致遠(yuǎn);瑰瑋魁閎之士,不遭困約卑屈,則無以益智慮而成誌業(yè)。使吾二人者,當(dāng)時以邁往之氣,未試之學(xué),驟進(jìn)而用之,則今寧不有悔乎?故凡不達(dá)於少者,非不幸也。

          雖然,君今出而與有民焉,茍盡心於為政,則此而上,猶階而升堂也,功名果何難致哉!若餘日習(xí)荒陋,不能自白於世,聞海隅多棄地,可耕以卒歲,則願受一廛焉。

          【送錢塘施輝修太廟樂器序】

          至正二十三年,四方粗平,大藩遠(yuǎn)夷,悉效職貢。天子以惟列聖降祐,用克康濟(jì)斯難,將有事於大室,以告成功,以答靈貺。而樂器故弊,懼無以格神召和,乃命春官某馳傳江南,爰求善工,以修製之。於是錢塘施輝以斫琴應(yīng)詔。

          昔我世皇受命,既定海宇,肇造一代之樂。時輝之祖,實以是藝進(jìn),得官而歸。今輝能世其業(yè),際中興之運(yùn),複得用於宗廟之間,是可嘉矣。雖作樂之意,所謂崇德象烈者,非其所喻,然製作中程者,發(fā)響應(yīng)律,備搏拊之用,合詠歌之聲,使雲(yún)車風(fēng)馬洋洋而來下者,亦豈可少哉?故其行也,士大夫鹹餞以詩,而俾啟為之序。啟竊有所感焉。

          蓋聞諸董子曰:「琴瑟不調(diào),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鼓也;為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乃可理也。」是天下之政,猶琴瑟爾。今國家承大亂之後,紀(jì)綱縱弛,凡百年所行之法,其久而弊若此器者,亦多矣。茍得大工以修舉之,則其感和順之氣,格頑蠢之心也何難焉?《書》曰:「工執(zhí)藝事以諫?!馆x能以此一言乎?

          【送二賈君序】

          至正己亥歲,餘閱江浙行省貢士目,有名祥麟、名祥鳳者,其氏俱賈,其籍俱杭之海寧。詢之,蓋兄弟也。餘謂浙之為省,列郡累十,支邑累百,抱藝而就試者累千也。然限以名數(shù),能進(jìn)於列者,無幾焉。求二人同出於一郡者,寡矣,況一邑乎?求二人同出於一邑者,又寡矣,況一家乎?賈氏二子,一舉而畢登是列,豈不足稱哉!今人家有草木花實駢生而並秀者,猶傳以為瑞,二子非賈氏之瑞乎?時頗心羨之,而未識其人也。

          明年,行宰相以京師道梗,不能使試於禮部,遂以便宜授校官。於是祥麟為長洲縣學(xué)教諭,祥鳳為學(xué)道書院山長,皆來於吳,因得與之友焉。問學(xué)以相資,道義以相勉,不自知其好之深遊之久也。

          乙巳春,二君始得代告歸,求所謂贈言者。餘觀二君之名而有感焉。夫麒麟鳳凰,天下之瑞物也。出必當(dāng)國家之治,不治而出,非瑞矣。二君今歸海隅,益習(xí)舊業(yè),不急於其出,則所謂翔浮雲(yún)之表,遊大野之外也。他日應(yīng)時而來,和其聲,耀其文,則又為一國之瑞,不特瑞一家矣。初尊君命名之意,其亦出諸此乎!二君歸謁,試以諗之!

          【送呂山人入道序】

          嚐讀《五代史》,見縉紳之士能嫉世遠(yuǎn)去不汙其亂者,曰鄭遨、張薦明二人而已。而其隱也,皆托跡山林,為老氏之徒。餘始怪之,以為君子知不可仕,則韜晦以養(yǎng)其誌可矣,何必變衣冠之製,棄詩書之業(yè),長往而不返哉?豈非幹戈之際,武夫得誌,章甫縫掖之流不為時之所喜;抑恐為人之所迫,不如是不足以自絕歟?求其誌,未嚐不深悲也。且當(dāng)是時,中國之主屢易,士以茍得倖免為心,而無愧恥之節(jié),風(fēng)俗蓋大壞矣,而猶有二子者焉。今天下雖亂,未至於極,斯人者何獨少哉?蓋有之而餘未得以見也。若呂山人,其庶乎二子之所為者乎?

          山人少欲舉進(jìn)士,遭時兵興,遂避地梁溪、汾湖之間,閉門教授,服弊茹糲,以勤苦自厲,絕不幹於人。久之,猶以為未也,乃著黃冠,謝遣弟子,將東遊海濱,求大山長穀而居之。噫!山人之誌,亦可悲也夫!

          昔歐陽公傳遨、薦明之事,歎世亂文字殘缺,賢人之跡湮而不聞,故所得者甚寡,有悲傷不滿之意。餘懼山人之名亦遂泯也,故為文以送之。他日史臣欲訪遺事於草萊之間,庶區(qū)區(qū)之言,或有足征焉。山人名敏,字誌學(xué),毗陵人。

          【贈何醫(yī)師序】

          友人餘君唐卿,將以使事社海虞,抵餘言別,且有請曰:「吾友王仲元氏有痔形,下體甚苦,越醫(yī)何朝宗益熾以藥,使盡其毒而起,眾始駭而卒服焉。仲元德之,欲吾文以報。適有區(qū)區(qū)之役,不克為之執(zhí)筆,願子惠一言焉?!桂N未識仲元,雖唐卿之友猶餘友,而餘文豈唐卿之文哉?然朝宗與餘遊,餘亦嚐德之者,其又何辭?

          夫治絲之棼者,必斷之;治水之濫者,必決之;治疾之法,亦猶是矣。方疾之深伏而固結(jié)也,喣焉而恐傷之,撫焉而恐撓之。譬如狎猛獸而養(yǎng)暴兵,將不勝其患矣。故必攻之以撥其根,潰之而泄其勢,庶可以收全功而無遺悔也。然其安也,或出於至危,非醫(yī)之自信者,不敢試於人;人之信於醫(yī)者,不能使之試。自信而人信之,世之相遇良難也。今仲元之智足以信其醫(yī),朝宗之能足以自信,宜其所以收全功而無遺悔也。

          嗟夫!天下之事有之矣,憚小害而不為,顧大患而不恤,逡巡歲年,而莫知其所終,豈非自信而人信之者,其相遇為尤難歟!唐卿既行,使吏持卷來征書,餘既為論次,遂並以所感者寓焉。

          【荊南唱和集後序】

          《荊南唱和詩》若幹首,句吳周履道、毗陵馬元素所共著也。二君嚐客陽羨荊溪之南,故以名編。庚子春,餘始識履道於吳門,相與論詩甚契,因以一帙示餘,曰:「此野人之詞也,恐世之嗜者少,故未敢出。子今為我評之?!褂枳x之,愛其清粹雅淡,有古作者之意,因乞而藏於家。自是履道與餘遊,未嚐不道荊南之樂,且曰:「恨子不識元素?!?/p>

          後餘卜館雲(yún)巖之西岡,履道每乘扁舟訪餘。至則留連累日。餘與之緣厓溯澗,蒐覽無厭。一日,雨霽鳥鳴,春木蔭壑,餘邀履道坐磐石,命諸生行觴鼓琴。酒酣,履道起歌其詩數(shù)章,既而歎曰:「自吾別元素,去荊南,謂山林燕詠之樂不可複得矣!今乃與吾子相羊於此,豈偶然哉?」又曰:「吾衰矣,恐無以稱列於後。茍得片辭之傳,使吾名因而自見,亦可以少無憾矣!」餘當(dāng)時甚怪其言之悲也。越二年,履道客會稽,竟卒於兵。餘亦遭亂奔走,不遑啟處。

          今年冬,棲寓江滸,間理篋中,家乘盡失,獨《荊南集》在焉。因拊而歎曰:「此詩不亡,天欲成吾履道之誌乎?其有傳必矣!」然履道學(xué)古人之道,而區(qū)區(qū)欲以是名,豈其誌狹哉,亦足以觀時之否矣。尚念履道雖不幸於事無所試,然讀其詩者,見其居處窮穀而無怨尤之辭,處亂世而有貞厲之誌,則可並其所蘊(yùn)者而得之,不特詩也。履道於地下,其真可以無憾矣乎!

          是編之首,履道、元素與遂昌鄭先生皆已有序,餘複為其後序,以識履道平昔之語。聞元素猶隱銅官,它日持是而請交焉,相與尋履道舊遊之跡於山荒水寂之濱,豈不為一慨乎!

          【送顧倅序】

          東南之郡,惟會稽、錢塘為佳,士之仕於外者,鹹樂居之。以其風(fēng)氣清美,有山川臺榭之勝、魚稻茶筍之饒,人吏恬柔,桀猾之蠹稀,賓客材俊遊賞之會盛,足以慰其勤勞,宣其煩滯也。而錢塘又為前代之遺都,民習(xí)侈巧,廛屋繁麗,歌管之聲不絕於西湖之上,故仕者尤樂居焉。雖近殘於兵,而其所餘,猶非他郡之可及也。

          丙午秋,淮南顧君攝尹吳陵還,調(diào)是府判官。賀者鹹謂:吳陵廢邑,錢塘名都;攝尹長吏,判官貳職;去廢邑而得名都,則釋愁歎之殷;罷長吏而居貳職,則解責(zé)守之重。顧君之樂,當(dāng)又過於凡仕者矣。

          餘則以為不然。初君之歸自吳陵,示餘詩若幹篇,無悼己羈淹之辭,有哀民憔悴之意,藹然豈弟君子也。夫其往能忘其憂而思民之憂,則於今肯專其樂而不同民之樂乎?凡欲同於民,有不獲則憂,憂則樂複不得而全矣。雖然,君子之仕有所勉,樂不樂非足計也。君之行,凡與遊者鹹賦詩四韻以餞,而餘為之序。

          【送孫先生序】

          濮陽公始鎮(zhèn)暨陽,其客丹陽孫先生實為郡師。暨陽當(dāng)兵後,學(xué)久廢。先生至,則顧其俎豆壞缺,弦歌不興,歎曰:「是非吾責(zé)邪!」乃言於公曰:「夫禮義者,民之軌,國之衛(wèi)也。民不知禮,則無以格其非;不知義,則不能死其上。然禮義之教出於學(xué),今學(xué)廢,民其不知教乎!公撫是土而用不教之民,緩急其誰與守此?」公大然之。先生乃葺齋祭之廬,修講肄之室,以與諸生升降乎其中,孜孜汲汲,日以聖賢之言鐫切之。未幾,鹹知鄉(xiāng)方,莫或自惰,來遊來歌,充滿廡下。公視事之間,亦輒從先生遊。先生為言修齊治平之道、興壞理亂之端,與夫政事之是非、生民之利病,公往往悅而聽之。

          去年冬,公易鎮(zhèn)中吳,先主適以秩滿告,公遂要先生俱東。暨陽之大夫士,久服先生之訓(xùn),念其去而無述也,乃使來乞文焉。

          啟惟學(xué)校之廢尚矣,豈俗之難化哉?吏少學(xué)而師不善教故也。當(dāng)承平時,相習(xí)為文具,莫有能致其意者;及喪亂薦興,老生碩儒竄伏草莽,抱經(jīng)而不講,先王之教幾熄矣。間有欲振之者,則圜視而笑其迂曰:「民且死,奚暇事此哉?」時皆以為良然。今暨陽屢殘於兵,井邑荒落,其民饑?yán)з弱?,宜若不可以進(jìn)於學(xué)矣。然先生一唱之而興弦誦於呻吟之餘,行揖讓於鬥爭之際而無難者,是知人無不可教之時,而天理民彝之存於其心者,未嚐一日泯也。

          啟以先生之善教可書,又足以釋時之惑也,乃不辭而序之焉。

          【野潛稿序】

          餘客江上,得晉陵徐君友焉。嚐出其詩曰《野潛槁》者,屬餘序之。餘以君詩之工,覽者宜自得之,不待餘贅也。若其名槁之意,則請推言焉。

          夫魚潛於淵,獸潛於藪,常也。士而潛於野,豈常也哉?蓋潛非君子之所欲也,不得已焉爾。當(dāng)時泰,則行其道以膏澤於人民,端冕委佩,立於廟朝之上,光寵烜赫,為眾之所具仰,而潛雲(yún)乎哉?時否,故全其道以自樂,耦耒耜之夫,謝幹旄之使,匿耀伏跡於畎畝之間,唯恐世之知己也,而顯雲(yún)乎哉?故君子之潛於野者,時也,非常也。且雷鳴於夏,收於冬,亦時也。方陰氣凝沍,百蟄未啟,而雷發(fā)焉,則妖矣。天地閉塞,綱紀(jì)淪斁,而士出焉,則謂之何哉?《傳》曰:「君子在野。」《書》曰:「野無遺賢?!故菚r不同,而君子之有潛顯也。然時可潛矣,而欲求乎顯,則將枉道以徇物;時可顯矣,而欲事夫潛,則將潔身而亂倫。故君子不必於潛,亦不必於顯,惟其時而已爾。

          凡知潛顯之時者,可以語夫道。不然,難乎其免矣。當(dāng)張氏擅命東南,士之摳裳而趨濯冠而見者相屬也,君獨屏居田間,不應(yīng)其辟,可謂知潛之時矣。及張氏既敗,向之冒進(jìn)者,誅夷竄斥,顛踣道路,君乃偃然於廬,不失其舊,茲非賢歟!然今亂極將治,君懷負(fù)所學(xué),可終潛於野哉?聞君素善《易》,於隨時潛顯之義,必自有以審之矣。

          【贈胡生序】

          延陵胡氏,自文恭公為宋嘉祐名臣,其後子孫登進(jìn)士第、致兩製方伯者以十?dāng)?shù),故世為大族。文恭之十世孫元威,嚐領(lǐng)鄉(xiāng)薦為校官,若承旨濟(jì)南張公、祭酒隆安魯公,皆以器許之,未得試其材。遭時孔艱,家喪於兵,轉(zhuǎn)徙旅食於湖海者十有餘年。去年冬,餘客吳淞之滸,君適避地於此,遂相與定交,並識其子景彥。

          餘時違群遠(yuǎn)寓荒江岑寂之濱,得君父子甚慰。時往造其室,見其環(huán)堵蕭然,而父子講《易》終日,超然自得,無戚窮慕達(dá)之意,餘深賢之。夫世之故家舊族,為子若孫者,平居率負(fù)以自高,及罹變故,困踣戎馬之間,不能固厲,卒隳誌易業(yè)以辱其先者多矣。若君父子,豈不可嘉也哉?

          今年三月,景彥將客邑人蔣氏家,來乞言為別。餘謂景彥年壯而學(xué)富,誌強(qiáng)而行恭,況熟聞父師之訓(xùn),固無往而不可,尚何待於餘言哉?然吾聞出之大者望必深,望之深者責(zé)必重。景彥能不以出之大者自喜,而獨以責(zé)之重者自懼,則其進(jìn)如川之方至,吾未能量其所止也。文恭之澤未絕,中衰而複昌者,安知非景彥乎?

          【送徐先生歸嚴(yán)陵序】

          嚴(yán)陵徐先生大年,嚐被召至京師,與修《元史》。書成上進(jìn),詔擇纂修之士官之,先生以老乞還甚力。會春官議修《五禮》,為一代之典,乃複奏留之。未幾,其書又成,先生固申前請。大臣知其誌,不欲強(qiáng)煩以事,乃命有司具禮傳送以歸其鄉(xiāng)。

          都之大夫士相與祖餞幕府門外。有言者曰:「先生之學(xué),宜備顧問;先生之文,宜掌綸;先生之經(jīng)術(shù)操履,宜在成均,為學(xué)者師。今皆不可得,顧令以布衣老於家。歸雖先生之誌,然豈不為司人物之柄者惜哉?」

          餘進(jìn)而解之曰:「皇上始踐大寶,首下詔征賢,又責(zé)郡國以歲計貢士,欲與共圖治平,甚盛舉也。故待賈山澤者,群然{艸造}庭,如水赴海,而隱者之廬殆空矣。朝廷待以庶秩,猶梓人用材,巨細(xì)畢取,豈獨於先生有遺哉?蓋先王之為政,莫先於順人情,亦莫先於厚民俗。力有所不任者,不迫之使必為;義有所可許者,必與之使有遂。所以人之出處皆得,而廉恥之風(fēng)作矣。今先生以齒發(fā)非壯,厭載馳之勞,戀考槃之樂,抗辭引挹。上之人不違其請者,蓋將縱之山林,使其鳥飛魚泳於至化之中,以明吾天子之仁。又將以風(fēng)厲海內(nèi),使皆崇退讓而息躁競也。順人情而厚民俗,實在於是,故寧失一士之用,而不惜以其所得者大也。不然,先生豈茍去之徒,而大臣豈棄材之士哉?況先生之歸也,必能著書立言,以淑諸人;詠歌賦詩,以揚(yáng)聖澤。則又非潔身獨往而無所補(bǔ)者也,尚何疑哉?吾又聞漢祖中興,嚴(yán)光不屈,後世莫不高之。今先生之鄉(xiāng),即光之鄉(xiāng)也。嚐遊其耕釣之處,山高水長,想瞻遺風(fēng),必有邈契乎千載之上者矣。今之歸,其無負(fù)於夙昔之誌哉!若餘遭逢明時,不能裨益萬一,懷恩茍祿而不去,於先生蓋有愧焉矣?!轨妒茄哉呤侵?,請書貽先生以識別。

          【送樊參議赴江西參政序】

          洪武三年四月,製以大都督府參議瑯琊樊公為江西行省參知政事。僉都督事濮陽吳公遣其掾來致言曰:「國家始定江右,置大都督府以總軍政。樊公時以材選,首署府僚,自照磨曆都事、經(jīng)曆,以至今職,處幕府者蓋十五年矣。上意屢欲大用,以方有事征討,而公閑於戎務(wù),藉其讚佐之力,故遲之以俟成功。蓋公於廷臣之中,職甚劇,任甚久,而受知亦甚深也。當(dāng)王師拓中原,下南服,平幽朔,取關(guān)隴,戎車四駕之秋,凡邊書之所奏論,廟謨之所指授,與兵資戰(zhàn)具之供儲,尺籍計簿之鉤校,期會嚴(yán)迫而案牘繁滋。公度緩急之宜,審利害之勢,參畫處裁,無繆愆違滯之弊。使戎臣藩將,去闕門數(shù)千裏之外,而征書不稽,奏請無壅,以得遂其攻取之計者,蓋於公頗有賴焉。今年,上以武功告成,羽檄既簡,乃始輟宥密之居,付屏翰之寄,蓋將息其勞,優(yōu)以崇顯,恩至渥也。吾嚐貳掌樞管,實與公共事。每念其勤而德其助,於其別也,固不能無情焉。子其為文以泄吾私!」

          啟作而歎曰:「唐、虞官人,以三考為黜陟。漢之用士,以久任而責(zé)其成。茍有治績,則降詔以褒之,增秩以勸之,不輕改授也。故人得盡力於其職,練識情偽,眾既信附,而吏亦不敢欺焉。若甫拜而遽遷,朝此而夕彼,雖有過人之才,坐席猶不暇暖,況能攄其蘊(yùn)乎?今樊公四遷其官,更十五年不出宥府,其能自效卓卓如此者,誠由聖天子知人善任之所致也。何其盛哉!啟叨掌國史,名臣之行事,職得采輯而紀(jì)錄之。於茲文也,固不敢辭。然又聞豫章之區(qū),襟帶江湖,今之大藩也。皇上方將載韜幹戈,與斯民休息於無窮。公能靖撫一方,使耄安稚嬉,以複睹熙洽之治,他日雍雍來朝,寵賚有加,鴻聲偉績,足以焜燿不朽者,啟尚當(dāng)執(zhí)筆而嗣書焉。」

          【獨庵集序】

          詩之要,有曰格,曰意,曰趣而已。格以辯其體,意以達(dá)其情,趣以臻其妙也。體不辯則入於邪陋,而師古之義乖;情不達(dá)則墮於浮虛,而感人之實淺;妙不臻則流於凡近,而超俗之風(fēng)微。三者既得,而後典雅、衝淡、豪俊、穠縟、幽婉、奇險之辭變化不一,隨所宜而賦焉。如萬物之生,洪纖各具乎天;四序之行,榮慘各適其職。又能聲不違節(jié),言必止義,如是而詩之道備矣。

          夫自漢、魏、晉、唐而降,杜甫氏之外,諸作者各以所長名家,而不能相兼也。學(xué)者譽(yù)此詆彼,各師所嗜。譬猶行者,埋輪一鄉(xiāng),而欲觀九州之大,必?zé)o至矣。蓋嚐論之,淵明之善曠而不可以頌朝廷之光,長吉之工奇而不足以詠丘園之致,皆未得為全也。故必兼師眾長,隨事摹擬,待其時至心融,渾然自成,始可以名大方而免夫偏執(zhí)之弊矣。

          餘少喜攻詩,患於多門,莫知所入。久而竊有見於是焉,將力學(xué)以求至,然猶未敢自信其說之不繆也,欲求征於識者而未暇焉。同裏衍斯道上人,別累年矣,一日自錢塘至京師,訪餘鍾山之寓舍,出其詩所謂《獨庵集》者示餘。其詞或閎放馳騁以發(fā)其才,或優(yōu)柔曲折以泄其誌。險易並陳,濃淡迭顯。蓋能兼采眾家,不事拘狹。觀其意,亦將期於自成而為一大方者也。間與之論說,各相晤賞,餘為之拭目加異。夫上人之所造如是,其嚐冥契默會而自得乎,抑參遊四方有得於識者之所講乎?何其說之與餘同也!吾今可以少恃而自信矣。因甚愛其詩,每退直還舍,輒臥讀之不厭。

          未幾,上人告旋,乞為序其帙首。辭而不獲,乃識以區(qū)區(qū)之說而反之。然昔人有以禪喻詩,其要又在於悟,圓轉(zhuǎn)透徹,不涉有無,言說所不能宣,意匠所不可構(gòu)。上人學(xué)佛者也,必有以知此矣。毋遄其歸,尚留與共講焉。

          【送丁至恭河南省親序】

          去年秋,餘解官歸江上,故舊凋散,朋徒殆空,唯同裏丁儼至恭,日抱琴與餘遊。餘愛其清雅和易,且能相慰於寂寞之濱,故數(shù)與燕詠嘯歌,甚相樂也。今年春,一日至恭過餘言曰:「家君主河南之永寧薄,年老遠(yuǎn)仕,儼侍左右,顧母在又不可離,輒歲一往覲。去歲既往,今茲將複行,先生能無一言之贈乎?」

          餘觀吾鄉(xiāng)之人,俗不好遊,多安於田裏,視去家數(shù)舍則有難色。今吳距洛幾三千裏,必涉江溯淮,入穎逾汴而後至。況兵革之餘,灌莽蕭條,狐兔之跡交於塗,行者非有名役,必以利驅(qū),不爾不往也。今至恭治裝裹糧,不憚遠(yuǎn)邁,非有二者之徇也,特以定省久缺,欲一候望顏色以釋思慕之懷,可謂知所重輕矣。餘豈得以失相從之私,而有所介然哉?然獨有所感焉。

          夫殊鄉(xiāng)遠(yuǎn)別,忽父子相見,上堂起居之餘,舉觴奉歡,此人子之深願,而天下之至樂也。然其得與不得,則有幸不幸焉。蓋自海內(nèi)分崩,所在梗阻,子之思其親而不得見,陟岵而歌,望雲(yún)而歎者,有不可勝數(shù)。今皇上削平四方,車書既同,雖遐邦異壤,往來若東西州然。故至恭之思其親,欲見即往,無有關(guān)閡者,實遭逢昇平之時也。然則人子之深願,而天下之樂者,在當(dāng)時人有所不能得,而至恭今得之,豈非由上德惠之所及哉!幸逢斯時,而蒙上德惠之及,則為臣子者,可不思所勉乎!

          於其行,遂論次為序,既贈至恭,且為永寧君壽雲(yún)。洪武四年二月日序。


          卷三

          ○序(十八篇)【師子林十二詠序】

          師子林,吳城東蘭若也。其規(guī)製特小,而號為幽勝。清池流其前,崇丘峙其後;怪石崷崒而羅立,美竹陰森而交翳;閑軒淨(jìng)室,可息可遊。至者皆棲遲忘歸,如在巖穀,不知去塵境之密邇也。好事者取其勝概十二,賦詩詠之,名人韻士,屬有繼作。住山因公裒而為卷,冠以睢陽朱澤民舊所繪圖,而請餘敘焉。

          夫吳之佛廬最盛,叢林招提據(jù)城郭之要坊,佔山水之靈壤者數(shù)十百區(qū)。靈臺傑閣,薨棟相摩,而鍾梵之音相聞也。其宏壯嚴(yán)麗,豈師子林可擬哉?然兵燹之餘,皆委廢於榛蕪,扃閉於風(fēng)雨,過者為之躊躇而淒愴。而師子林泉益清,竹益茂,屋宇益完,人之來遊而紀(jì)詠者益眾,夫豈偶然哉?蓋創(chuàng)以天如則公願力之深,繼以卓峰立公承守之謹(jǐn),迨今因公,以高昌宦族棄膏粱而就空寂,又能保持而修舉之,故經(jīng)變而不墜也。由是觀之,則凡天下之事,雖廢興有時,亦豈不係於人哉?

          餘久為世驅(qū),身心攫攘,莫知所以自釋。閑訪因公於林下,周覽丘麓,複以十二詠者諷之,覺脫然有得,如病暍人入清涼之境,頓失所苦。乃知清泉白石,悉解談禪,細(xì)語粗言,皆堪悟入。因公所以葺理之勤,而集錄之備者,蓋為是也。不然,則飾耳目之觀,賞詞華之美,皆虛幻事,豈學(xué)道者所取哉?

          是則來遊而有得者,固不得而不詠,因公亦不得而不編,既編,則餘又不得而不序也。

          【贈錢文則序】

          韓文公詩有曰:「我生之初,月宿南鬥?!固K文忠公謂公身坐磨碣宮也,而己命亦居是宮,故平生毀譽(yù)頗相似焉。夫磨碣即星紀(jì)之次,而鬥宿所躔也。星家者說身命舍是者,多以文顯。以二公觀之,其信然乎!

          餘後生晚學(xué),景仰二公於數(shù)百載之上,蓋無能為役,而命亦舍磨碣,又與文忠皆生丙子,是幸而偶與之同也。

          二公之名雖重當(dāng)世,而遭逢排擯謗毀,幾不自容。仕雖嚐顯於朝,而貶陽山,謫潮州,竄逐於羅浮、儋耳之間,逾嶺渡海,冒氛霧而伍蠻蜃,其窮亦甚矣。顧餘庸庸,雖不能致盛譽(yù),亦不為排謗者所及,況遭逢聖明,忝職禁署,蒙恩賜還,無投荒之憂,是幸而不與之同也。然二公之文章德業(yè),赫然照映千古,而餘早罹艱虞,中事奔走,學(xué)不加修,文無可采,將泯焉為眾人之歸,是不幸而不能與之同也。噫!命之所舍既同,則宜無不同,而何相去若是之遼哉!

          蓋窮達(dá)得喪由乎命,智愚賢否存乎人,存乎人者可為,由乎命者不可必。世之人常以不可必者責(zé)於命,而不以可為者責(zé)諸己,所以多自恕而幸得也。若二公者,其道同,其文學(xué)同,故毀譽(yù)窮達(dá)有不必其同而自同,則餘之不能與之同者,蓋有在也,而豈命之罪哉?

          山陽錢文則能推星以言人之禍福,無不奇中,士大夫多稱道之。將遊湖海,征餘言為贈。因書所以自警者貽之,且使遇夫自恕而幸得者告焉。文則讀書好修,善鼓琴,斯術(shù)其餘事雲(yún)。

          【送示上人序】

          報恩教寺,在吳之北郭,距吾舍為近。其中有修竹古檜,廣堂邃閣,可以覽觀眺望,卻煩囂而挹虛爽。其主席若無言宣、白雲(yún)聚,又皆賢而與餘善,故與諸文友楊孟載、張來儀、王止仲、徐幼文輩數(shù)往遊焉。每登西麓,聚落葉籍坐,探韻賦詩,抵日入鳥歸乃去。寺僧好事者,亦往往挈茗抱琴來從之。有示上人者,居眾中年雖少,而警慧好學(xué),餘固期其為良緇流也。

          後餘徙家於郊,及從仕南京,不複至者數(shù)年。既歸,今年春始一過焉。而無言、白雲(yún)皆已化去,舊僧多散亡,竹樹舍宇,頗蕪廢弗理。計當(dāng)時同遊者,惟止仲在郡,餘或出或處,亦各之四方。俯仰躊躇,為之然以悲。而示上人聞餘來,迎勞甚歡,語昔遊之樂,意若願複從餘周旋者。叩其學(xué),則已能究宗要,且攻為詩章,方為今住山因公所知,延為寺之第一座。餘知其果可為良緇流也,則複為之逌然以喜焉。

          未幾,上人往住吳江之寶覺寺,士大夫多賦詩送之。其徒與餘善者宗源,為來請序其首,因書疇昔之事與知上人之素者貽焉。夫上人往矣,然吾聞寶覺在吳淞、笠澤之間,江雲(yún)湖波,沙禽浦樹,朝夕變化之狀不可摹繪,固東南之勝區(qū),所謂可以覽觀而眺望者,又當(dāng)遠(yuǎn)過報恩,則餘不可以不遊也。欲遊,安得複與向之諸文友者同哉!

          【贈醫(yī)師何子才序】

          餘嚐與修《元史》,考其故實,見士之行義於鄉(xiāng),能濟(jì)人之急者,皆具錄焉。或謂死喪疾病之相救助,固鄉(xiāng)黨朋友之事,非甚難能者,夫何足書。餘則以為自世教衰,人於父子昆弟之恩,猶或薄焉,其視他人之危,能援手投足以拯之者,於世果多得乎?不多,則君子宜與之,不可使遂泯也。乃采其尤卓卓者,為著於篇。自退伏鄉(xiāng)裏,聞有斯人之風(fēng)者,猶複為興慕焉。

          一日,趙子禎氏謁餘城南,言曰:「近仆自淮南攜累而東歸也,奔走水陸之艱,觸冒霜露之慘,既抵家而俱疾焉。蓋老稚數(shù)口無免者,呻吟咿嚶,僵臥滿室,湯粥之奉不時,恤問之友不至,相視盻然為溝壑矣。醫(yī)師何子才日來視之,療治周勤,藥裹成績,仆有慚心,而子才無倦色。既彌月,而皆起焉。今以衰暮之年,與老父幼孫複得相依以保其生者,皆子才之賜也。顧無以報,願惠一言識區(qū)區(qū)之感焉?!?/p>

          餘以子禎家素貧,固非常有德於子才,而子才亦非有冀於子禎者,乃活其闔門於瀕死,豈非以濟(jì)人之急為心而世所不多得者乎!若是,固不可使無聞也。然餘文思荒落,不能張子才之賢,姑序以複於子禎氏。子才能存此心而不息,義聲積著,則固有當(dāng)代之執(zhí)筆者書矣。

          【婁江吟稿序】

          天下無事時,士有豪邁奇崛之才而無所用,往往放於山林草澤之間,與田夫野老沉酣歌呼以自快其意,莫有聞於世也。逮天下有事,則相與奮臂而起,勇者騁其力,智者效其謀,辯者行其說,莫不有以濟(jì)事業(yè)而成功名,蓋非向之田夫野老所能羈留而狎玩者。亦各因其時焉爾。

          今天下崩離,征戍四齣,可謂有事之時也。其決策於惟幄之中,揚(yáng)武於軍旅之間,奉命於疆埸之外者,皆上之所需而有待乎智勇能辯之士也。使山林草澤或有其人,孰不願出於其間,以應(yīng)上之所需,而用己之所能,有肯槁項老死於布褐藜藿者哉?

          予生是時,實無其才,雖欲自奮,譬如人無堅車良馬,而欲適千裏之塗,不亦難矣!故竊伏於婁江之濱,以自安其陋。時登高丘,望江水之東馳百裏而注之海,波濤之所洶,煙雲(yún)之所杳靄,與夫草木之盛衰,魚鳥之翔泳,凡可以感心而動目者,一發(fā)於詩。蓋所以遣憂憤於兩忘,置得喪於一笑者,初不計其工不工也。積而成帙,因名曰《婁江吟槁》。若夫衡門茅屋之下,酒熟豕肥,從田夫野老相飲而醉,拊缶而歌之,亦足以適其適矣。因敘其篇端,以見餘之自放於江湖者為無所能,非有能而不用也。

          【送虛白上人序】

          餘始不欲與佛者遊,嚐讀東坡所作《勤上人詩序》,見其稱勤之賢曰:「使勤得列於士大夫之間,必不負(fù)歐陽公。」予於是悲士大夫之風(fēng)壞已久,而喜佛者之有可與遊者。

          去年春,予客居城西,讀書之暇,因往雲(yún)巖諸峰間,有所謂可與遊者,而得虛白上人焉。虛白形臞而神清,居眾中不妄言笑。餘始識於劍池之上,固心已賢之矣。入其室,無一物,弊簣折鐺,塵埃蕭然。寒不暖,衣一衲,饑不飽,粥一盂,而逍遙徜徉,若有餘樂者。間出所為詩,則又紆徐怡愉,無急迫窮苦之態(tài),正與其人類。方春二三月時,雲(yún)巖之遊者盛,巨官要人,車馬相屬,主者撞鍾集眾,送迎唯謹(jǐn)。虛白方閉戶寂坐,如不聞。及餘至,則曳敗履起從,指幽導(dǎo)勝於長林絕壁之下,日入而後已。餘益賢虛白,為之太息而有感焉。

          近世之士大夫,趨於途者駢然,議於廬者歡然,莫不惡約而願盈,迭誇而交詆。使虛白襲冠帶以齒其列,有肯為之者乎?或以虛白佛者也,佛之道貴靜而無私,其能是亦宜耳。餘曰:今之佛者,無呶呶焉肆荒唐之言者乎?無逐逐焉從造請之役者乎?無高屋廣廈以居,美衣豐食以養(yǎng)者乎?然則虛白之賢不唯過吾徒,又能過其徒矣。餘是以樂與之遊而不知厭也。

          今年秋,虛白將東遊,來請一言以為贈。餘以虛白非有求於世者,豈欲餘張之哉?故書所感者如此,一以風(fēng)乎人,一以省於己,使無或有愧於虛白者而已。

          【送劉侯序】

          至正二十三年秋,太尉承製以市舶提舉吳陵劉君同知鬆江府事。將行,其同列走書來徵文以道其美。餘於劉君辱交最厚,今之去,雖無請者,猶不敢默然而已,況勤諸君之請邪?然劉君之碩材潔操,隆聲雅望,其自撫戎政,司商稅,所以威輯乎悍卒,惠被乎遠(yuǎn)人者,既已充聽者之耳而遍談?wù)咧谝?,餘何加乎?若夫推太尉以用君之意,以慶其民幸者,則亦無幾焉。

          昔吳之富擅南服,其屬邑旁郡,亦號蕃庶。自窺西疆,相望殘毀,而鬆江於東,一柝之警不起,民恬物熙,獨保完實,斯其民亦幸矣。然數(shù)年間,軍旅之需殷,而賦斂之役亟,彼創(chuàng)殘疲羸者,既不可以重困,則凡有所征,舍茲土奚適哉?故芻粟者往焉,布縷者往焉。朝馳一傳需某物,暮降一符造其器,輸者屬於途,督者雜於戶,地雖未受兵,而民已病矣。於是怨諮之聲流,刻弊之形見,視他邑之民,雖葺破墾廢,而泰然田廬中,無發(fā)召之勞,無課責(zé)之苦,反若有不及者。籲,其幸乃所謂不幸歟!今太尉知其然,慨然思得良吏以撫循之,而劉君獲在選焉。

          夫同知與太守相可否於黃堂之上者,其為任不輕而重也,劉君亦知其所以致此乎?餘聞太尉之將授君以是職也,指其名語僚佐曰:「此人能愛民?!狗驉勖?,先王所以治天下也,而況一郡乎哉?太尉能以是取人,可謂知所本矣。且劉君往矣,必能益發(fā)之於政,則鬆江之民不其又幸歟!

          雖然,古之人凡聞一言之善,則揚(yáng)之而不敢隱,況聞之於上者乎?餘之區(qū)區(qū)所以樂道斯語,非惟有以張劉君也,亦將使凡吏於時者,知在上之意而將順之,則民之為幸廣矣。庶乎結(jié)厚澤於悠深,複盛治於熙洽也。他日考之,豈不有所自哉?

          【贈醫(yī)士徐仲芳序】

          昔柳子傳宋清,言清居善藥,有就清求藥者,雖不持錢,皆與之。積券如山,度不能報,輒焚券。餘固疑清之未善也,茍不責(zé)報,尚何以券為哉?又言清取利遠(yuǎn),故大而卒以富,是知清猶未免於利耳。

          吳醫(yī)徐仲芳,世攻治小兒,至仲芳而益精,人之請於門者相屬也。仲芳視其為士大夫及窮乏者,輒先焉。雖烈風(fēng)赫日,乘一驢,兀兀黃埃中,周臨其廬,無敢後。其視疾必謹(jǐn),與劑必良,嬰稚之賴以不殤者,蓋眾矣。有奉物詣仲芳謝者,卒卻去?;騿栔?,則曰:「士大夫吾所敬,窮乏吾所憫,義皆不可取。吾非為詭也,彼資雄而仕達(dá)者,固又何辭?」故人皆德仲芳,雖後有複請,仲芳赴之益先,人至有愧心,而仲芳無倦色。嗚呼,若是可不謂賢乎!世嚐言今之人不及於古遠(yuǎn)矣。觀清之焚券而仲芳並券有不取,清猶以利而仲芳以義,是則仲芳之賢不止於及清而已也。

          餘友戴伯庸氏一日來告曰:「仆有弱息,嚐苦多疾,獲仲芳而愈。數(shù)欲報仲芳,而仲芳不吾受也。度終不可以虛其德,願求子之文以贈之?!桂N謂仲芳之賢既可書,且餘以嚐德仲芳者,戴不餘請,餘可已乎哉?雖然,宋清以柳子之文而傳,今仲芳之賢雖過於清,而餘文不足以及柳子,顧能使之傳邪?然戴之欲之也,姑為書其概,以俟如柳子者征焉。

          【送徐以文序】

          餘少喜交遊,以方侍養(yǎng),不得遠(yuǎn)去以求友於四方,故獨與鄉(xiāng)裏之君子遊,若徐君以文,其人也。後不幸失怙恃,而天下有變,所在多梗,又不得遠(yuǎn)去以償其誌。然十餘年間,四方之士來吳者,則亦未嚐不得見焉。其豪健俊偉,魁閎辯博,飲酒談笑以意氣相得者,固不為少。至於講義理之微,詠性情之正,薰然和,粹然溫,優(yōu)柔浸漬,相入以善而不自知者,則未有及以文者焉。乃知未行四方耳。茍行四方,若以文者,亦豈易多得哉?

          餘用是益親以文,而以文亦不餘厭也。蓋自少及茲之壯,其間春華之晨,秋月之夕,空山流水之濱,崇臺古榭之上,以文未嚐不往,而餘未嚐不從。二人者,樂其相得之深,從容周旋,忘其為喪亂之時,羈窮之日也。蓋以文不汲汲求世知,居眾中,退然若無所能者,故人皆失以文,而餘獨得之,豈非幸也哉?

          今年夏,以文將讀書吳興蜀山中,來以別告。餘謂久合而有睽離,人事之必然者也,豈足為甚戚也?但以文今絕去紛囂,得益厲舊學(xué),以求其道,顧餘乃浮沉閭裏間,卒荒落而無所成,是則不能無介然於懷耳。雖然,以文固不可留,餘則豈不能去是哉?待秋風(fēng)之興,當(dāng)扁舟而南,尋書聲於雲(yún)溪煙樹間,以文尚肯以所得告我哉?

          【代送饒參政還省序】

          太尉鎮(zhèn)吳之七年,政化內(nèi)洽,仁聲旁流,不煩一兵,強(qiáng)遠(yuǎn)自格,天人鹹和,歲用屢登,厥德懋矣。然猶不自滿,而圖治彌厲。嚐懼聽覽之尚闕,而思僚佐之相裨也,乃承製以淮南參政臨川饒公領(lǐng)諮議參軍事。公辭以非材,即躬臨其家,諭之至意。公感激,遂起視事。

          嗚呼,盛哉!此豈偶然也耶?蓋天將興人之國,則必賚以聰明奇特之士,與之左提右挈,以就大事。故其相合之深,相信之篤,冥契默諭,有莫知其所以然者。今公之起也,人之見者歎於途,聞?wù)唔烄妒遥恢^公直氣讜言,夙有以結(jié)太尉之知,故能當(dāng)簡注之深,獲登庸之光。然不知天之相之者,有不如是之偶然也。

          且嚐論之,人才之不能相通也,故明於巨者或有昧於微,得乎此者或有遺乎彼,其得而兼焉者寡矣。今太尉奠此南服,端拱廟堂,舉境內(nèi)之事而屬之參軍,凡內(nèi)外大小,無不關(guān)白,其為任亦豈易言哉?蓋致治理則求其學(xué)術(shù)之醇,論攻守則資其計畫之良,對賓客則藉其辭令之善,用人物則取其鑒識之精,而況文牒之所交馳,簿籍之所叢委。茍一事之不通,一才之不具,則亦未足稱之矣。今公能從容其間,泛應(yīng)曲當(dāng),使臨至重而不驚,處至煩而不擾,故雖以某之陋,獲與公共事,而亦得以寡過矣。且接尊俎之餘談,樂圖書之清暇,翱翔大府,以極一時之盛,則公之才豈獨上賴之哉?某亦賴之矣。

          今年秋,公得解所領(lǐng)職還署省事。竊以嚐有協(xié)恭之好,於其去能無言乎?故論次其說以為序。

          【送江浙省掾某序】

          近代之取人者有二焉:曰儒與吏而已。夫吏固儒之一事,非可以並稱也。蓋《詩》《書》《禮》《樂》所以明道,律令章程所以從政。不明乎道,則無以知出治之本;不從乎政,則無以周輔治之用。古者君子之學(xué),所以通而後成也。二道既分,儒忽吏為末而謂之不足為,吏訾儒為迂而謂之不足用,各視時之所尚以相盛衰,其為弊也久矣。

          國家自失承平,校政庶務(wù)實繁,在上者欲其嚴(yán)辦以供一切之需也。故任吏尤專重,而儒有弗及者矣。嗚呼,豈非其惑歟!蓋聞孫卿氏之言曰:「相高下,視篔肥,序五種,君子不如農(nóng)人;相美惡,辯貴賤,君子不如賈人;設(shè)規(guī)矩,陳繩墨,便器用,君子不如工人;不恤是非然不然之情,以相薦拔,以相恥怍,君子不如惠施、鄧析。」然則治文書,奉期會,摘獄訟之微,較賦稅之悉,儒固或不如吏矣。至於屏邪慝之風(fēng),行仁義之說,使上尊而下親,內(nèi)修而外服,非儒其孰能之乎?故善為國者,未嚐以此而易彼也。今厭其高而樂其卑,捐其大而收其小,何哉?亦竊求其故矣,蓋謂今之儒未及於古,不足以稱上之所使也。

          夫儒不能盡為古之儒,然吏亦豈能盡為古之吏哉?是但知垂紳獵纓,空言而不切於事者之非儒,而不知磨鉛削牘,拘法而不通夫義者之非吏也,其可乎?餘故嚐感歎而思之,以凡在上者亦過矣。茍有於此焉,不以儒為不足用而特任之,則知夫出治之本,而其政豈不成乎?既有思之,則非在上之過也,亦儒之過焉耳。茍有於此焉,不以吏為不足為而兼通之,則周夫輔治之用,而其道豈不行乎?若其人者,世固有之,而餘未得見之也。

          今年冬,某人以江浙省臣之辟為掾。餘聞其讀書與律,學(xué)頗事古,豈非所謂其人歟?將行也,其友有來裒士大夫所贈若幹篇而屬餘序者,乃欣然告之曰:夫掾雖吏也,然佐外宰相治藩府,凡方麵之事,雖不得行,亦可得而言也。且省臣能取子於人人之中,是知其賢矣。知其賢,於言有不聽乎?子今能以所學(xué)施於時,顯有成效,使皆知儒之非迂,則上之所尚有不改弦而易轍者乎?儒之振不振,吾於子行卜之矣。夫欲援吏而歸於儒者,是吾所望於子也。若雲(yún)叛儒而入於吏者,豈吾所望於子哉?

          【送蔡參軍序】

          國朝置參軍為三公之屬,舊製也。然平時三公無親職,而參軍多私人,故視之者若不甚重。今太尉清河公仗專征之鉞,雄鎮(zhèn)南藩,以戡亂為己任,舉封內(nèi)之事而屬之參軍,故其職密要華顯,遂非他官所能及矣。然居是者,非忠足以受寄,智足以造謀,而略足以濟(jì)務(wù)者,弗稱也。太尉公嚐曰:「與我共成大功者,其惟良參軍乎?」故未嚐輕以授人,而人得之者,則莫不謂之榮焉。

          江浙行樞密院經(jīng)曆蔡侯久在幕府,茂著厥績,所謂忠智與略實備於己。初參軍之員有闕也,太尉方求其人,而談?wù)咭阉綌M曰:「宜為是者,其蔡侯乎?」未幾命下,果侯也。於乎!此豈偶然而已哉?蓋侯之賢夙有以當(dāng)太尉簡注之深,而致國人期望之重,故上下之意,匪謀而一。譬諸大寶橫道,人無智愚,皆知趨而取之,初不待於相告也。不然,則何以能冥契合之神如是哉?於是在上者授任之不差,在下者清議之不泯,並侯之能稱是職,而必與太尉共成大功者,皆可見也。抑何盛哉!

          餘時竊伏田裏,有欲獻(xiàn)於侯而未暇也。適侯之故僚吏有來徵文頌侯者,乃坐而歎,作而言曰:夫士君子之道成於身,而出用於世也,豈不欲流大名施厚澤乎?然嚐患不得乎其位,位得矣而又患不逢乎時。二者之常不偶,則終於挾大技而莫呈,抱奇貨而弗售,此古人所以多感憤悲傷而自歎於不遇也。然則逢時而得位者,非古今之所難而為士君子之至幸歟!今侯之為參軍也,凡征伐之密,侯得聞之;黜陟之重,侯得與之;兵民禦撫之方規(guī)、賓客應(yīng)對之辭令,侯皆得兼謀而並任之:則侯之位亦得矣。海內(nèi)雖未康靖,而太尉方興桓文之業(yè),內(nèi)修外攘,以答天子之寵命,則侯之時亦逢矣。侯於是時,能思古今之所難得者己實得之,而大攄宿學(xué),以為其職之所當(dāng)為,則東南之人,有不誦侯之名而被侯之澤者乎?

          蓋區(qū)區(qū)所以願望於侯者,亦太尉任侯之意也。侯其懋乎哉!侯其懋乎哉!

          【送黃省掾之錢塘序】

          錢塘為東南之會,自五季之亂,海內(nèi)創(chuàng)殘,而錢氏父子能保其國,又能知歸於宋,不煩征誅,故獨幸富全。

          迨我朝國師南駕,既受宋降,市不易肆,列聖相承,重熙累洽,涵養(yǎng)安息,以至於今。計其民之不識兵禍,已四五百年矣。故城邑人物之繁,園池臺榭之麗,皆足以侈於遊觀而誇於談詠。舟車管弦日至於西湖之上者,不間風(fēng)雨。又有名花珍果水陸之味,雜出於四時,而非特居者之樂,凡仕於是者,亦莫不酣嬉而忘去也??芍^盛哉!

          至正改元(雲(yún)雲(yún))。越三月而圍解,內(nèi)則困於疫饑,外則蕩於燔掠,向之所可觀者,鞠為荒煙宿莽、遺灰斷甓,蓋四五百年之跡,銷滅毀壞,欲求見其彷彿而無在者矣。況連歲流民未還,行旅罕至,則非特居者之戚,凡仕於是者,亦莫不彷徨而厭留也,可勝歎哉!

          今年秋,江浙行省左丞潘公,由吳興徙鎮(zhèn)茲土,聞荊南黃君仲博之材,辟以為掾。將行,其友有來乞言贈之者,乃為之言曰:夫地之廢興盛衰,雖有其時,然豈不係於人哉?茍有其誌者,躬葺理之勤,需培積之久,有不能變凋弊為完庶者乎?今錢塘雖繁華委謝,而江山之形勝猶在也。仲博始至之暇,能為我一周覽乎?升於高,見陵穀之可憑,則思設(shè)備禦之規(guī);行於野,視廬井之可複,則思興墾辟之利。歸言於公而行之,使寇不能複來,民不致久困,方麵之事,其孰有大於此乎?仲博固有誌者,必能如餘言。

          他日桴鼓不聞,民得安遂其生,桑麻雞犬,陰交而聲應(yīng),皆忘其為喪亂之餘,而漸複承平之舊;餘將幅巾藜杖,南遊湖山之間,樂觀盛事,然後賦詩以頌公之功有成而並為仲博賀也。豈不偉哉!豈不偉哉!

          【贈王醫(yī)師序】

          君子必慎疾,慎疾必先於擇醫(yī)。甚矣,擇醫(yī)之難也!其論證之是非,投餌之當(dāng)否,非通其術(shù)者,莫察也。士之通其術(shù)者甚寡,茍不察焉,而求驗於已試之後,待其危而黜之,晚矣。豈慎疾之道哉?世故無以知其良,則從眾之所稱者而趨焉,曰:其傳幾世矣,其活幾人矣,良醫(yī)也。相率非其藥不食,子不迎以視其親曰不孝,弟不迎以視其兄曰不悌,凡長者不迎以視其卑幼曰不慈,而病者不自迎以視己曰不智,雖失療以死不悔。嗚呼!眾之所稱者,其果良否乎?吳之醫(yī)最多,舉城而籍之,不啻千百,而得名者數(shù)人,其術(shù)未必皆良,而良者反扼其下不得出,甚可歎也。

          今年春,友人徐君幼文(雲(yún)雲(yún))德之,來征言以贈。餘謂複初誠良醫(yī)矣,然人未有盛稱之者,惜餘言之不足重於世,不能張之。然觀有美譽(yù)而無實用,而不得大聞於時者,天下之事多矣,不特醫(yī)也,複初何尤焉?

          【贈醫(yī)師龔惟德序】

          廣陵周克恭氏以事來吳,介友人謁餘,言曰:「京口有龔先生惟德者,治俞扁之術(shù)。其視疾審若鑒之照物,其投劑當(dāng)若矢之中的,其施惠均博若輪之行地,不以高下而易軌也。故言良醫(yī)師者,必歸惟德焉。吾家瓜渚,距京口,隔大江。兒嚐遘危疾,惟德來視之,駕扁舟,越風(fēng)濤,略無所避。既療之,輒愈。顧餘年已非壯,後視承先世之重者,眇焉在是兒也。不幸而有疾,有疾而幸惟德起之,則其所以惠我者,不惟是兒,乃延吾後於無窮,而免餘於不孝也。其德宜何如報哉!然奉之以金,弗受也;將之以幣,弗領(lǐng)也;吾可終無以報者乎?蓋思可以章吾心而侈其德於當(dāng)世者,莫如君子之言焉。餘來是邦,聞先生以文名,敢請!」餘辭未遑。

          他日,又來言曰:「惟德非特於吾為然也,凡於士之貧與流播羈寓者,皆然也。今其一門三世,下孝而上慈,家道雍豫而壽樂且康者,豈非由是致哉?願先生為之言?!?/p>

          餘乃歎曰:「夫施德於人而不責(zé)報者,非世所謂難能者歟?然急利者之所難,而有道者之所易也。蓋人雖不能報,而天必報之矣。故責(zé)於人者不得於天,得於天者不責(zé)於人;責(zé)於人有得有不得,責(zé)於天則無所不得也。且天之報人雖若茫昧,然不可以朝夕以需。茍行之不怠以俟之,則其所得較之於人者,不啻乎多矣。今惟德其能責(zé)於天者乎?其能行之而不怠者乎?其庶幾所謂有道者乎?是皆餘所喜聞而樂言者也。況克恭之請之勤哉!雖欲辭,固不得辭也?!顾鞎?。

          【綠水園雜詠序】

          吳城西南陬有曰朱家園者,父老言宋朱勔故墅也。廬山陳惟寅氏得之,更名曰綠水,以園中有池,且用杜子美詩語也。其林沼亭軒,亦各有扁焉。近雖破廢,然寬閑幽勝,猶可以釣遊而嘯歌。惟寅以餘往來其中最熟,求遍詠之。

          噫!當(dāng)勔以幸貴時,窮尚豪侈,園中之珍木異石,崇臺嶢榭,固當(dāng)百倍於此,文人詞客為之稱美而誇詠者亦多矣,今皆跡滅響沉,無複可睹。惟寅雖窮居隱約,而能以詩書世其業(yè),篤於孝友,其清德雅操,固可以蔑視勔矣。則餘為之執(zhí)筆,亦可以無愧焉。因不複辭,且庶幾或傳,使父老知園之更名綠水者,自惟寅始也。詩凡十六篇。

          【缶鳴集序】

          古人之於詩,不專意而為之也?!秶L(fēng)》之作,發(fā)於性情之不能已,豈以為務(wù)哉?後世始有名家者,一事於此而不他,疲殫心神,搜刮物象,以求工於言語之間。有所得意,則歌吟蹈舞,舉世之可樂者,不足以易之;深嗜篤好,雖以之取過,身罹困逐而不忍廢,謂之惑非歟?

          餘不幸而少有是好,含毫伸牘,吟聲咿咿不絕於口吻?;蛞曇詮U事而喪誌,然獨念才疏力薄,既進(jìn)不能有為於當(dāng)時,退不能服勤於畎畝,與其嗜世之末利,汲汲者爭騖於形勢之途,顧獨事此,豈不亦少愈哉?遂為之不置。且時雖多事,而以無用得安於閑,故日與幽人逸士唱和於山顛水厓,以遂其所好。雖其工未敢與昔之名家者比,然自得之樂,雖善辯者未能知其有異否也。故累歲以來,所著頗多。

          近客東江之渚,因間始出而彙次之,自戊戌至丁未,得七百三十二篇,題之曰《缶鳴集》。自此而後著者,則別為之集焉。藏之巾笥,時出而自讀之。凡歲月之更遷,山川之曆涉,親友睽合之期,時事變故之跡,十載之間,可喜可悲者皆在而可考,固不忍棄而弗錄也。若其取義之或乖,造辭之未善,則有待於大方之教焉。

          【姑蘇雜詠序】

          吳為古名都,其山水人物之勝,見於劉、白、皮、陸諸公之所賦者眾矣。餘為郡人,暇日搜奇訪異於荒墟邃穀之中,雖行躅殆遍,而紀(jì)詠之作則多所闕焉。及歸自京師,屏居鬆江之渚,書籍散落,賓客不至,閉門默坐之餘,無以自遣,偶得郡誌閱之,觀共所載山川、臺榭、園池、祠墓之處,餘向嚐得於煙雲(yún)草莽之間,為之躊躇而瞻眺者,皆曆曆在目。因其地想其人,求其盛衰廢興之故,不能無感焉。遂采其著者,各賦詩詠之。

          辭語蕪陋,不足傳於此邦,然而登高望遠(yuǎn)之情,懷賢弔古之意,與夫撫事覽物之作,喜慕哀悼,俯仰千載,有或足以存勸戒而考得失,猶愈於飽食終日而無用心者也。況幸得為聖朝退吏,居江湖之上,時取一篇,與漁父鼓枻長歌,以樂上賜之深,豈不快哉?因不忍棄去,萃次成帙,名《姑蘇雜詠》,合古今諸體,凡一百二十三篇雲(yún)。洪武四年十二月日前史官高啟序。


          卷四

          ○傳(五篇)【南宮生傳】

          南宮生,吳人,偉軀幹,博涉書傳。少任俠,喜擊劍走馬。尤善彈,指飛鳥下之。家素厚藏,生用周養(yǎng)賓客,及與少年飲博遨戲,盡喪其貲。逮壯,見天下亂,思自樹功業(yè)。乃謝酒徒,去學(xué)兵,得風(fēng)後握奇陣法。將北走中原,從豪傑計事。會道梗,周流無所合,遂溯大江,遊金陵,入金華、會稽諸山,蒐覽瑰怪,渡浙江,泛具區(qū)而歸。家居以氣節(jié)聞,衣冠慕之,爭往迎候,門止車日數(shù)十兩。生亦善交,無貴賤皆傾身與相接。

          有二軍將,恃武橫甚,數(shù)毆辱士類,號虎冠。其一嚐召生飲,或曰:「彼酗,不可近也?!股υ唬骸甘咕迫藧耗苡??吾將柔之矣?!辜疵{往,坐上座,為語古賢將事。其人竦聽,居樽下拜,起為壽,至罷會,無失儀。其一嚐遇生客次,顧生不下己,目懾生而起。他日見生獨騎出,從健兒,帶刀策馬,踵生後,若將肆暴者。生故緩轡當(dāng)中道進(jìn),不少避。知生非懦儒,遂引去,不敢突冒訶避。明旦,介客詣生謝,請結(jié)歡。生能以氣服人類如此。

          性抗直、多辯,好箴切友過。有忤己,則麵數(shù)之,無留怨。與人論議,蘄必勝,然援事析理,眾終莫能折。時藩府?dāng)?shù)用師,生私策其雋蹶多中。有言生於府,欲致生幕下,不能得。將中生法,生以智免。家雖以貧,然喜事故在?;蝠伨迫?,立召客與飲啖相樂。四方遊士至吳者,生察其賢,必與周旋款曲,延譽(yù)上下。所知有喪疾不能葬療者,以告生,輒令削牘疏所乏,為請諸公間營具之,終飲其德不言。故人皆多生,謂似婁君卿、原巨先而賢過之。

          久之,稍厭事,闔門寡將迎,辟一室,庋曆代法書、周彝、漢硯、唐雷氏琴,日遊其間以自娛。素工草隸,逼鍾、王?;记笳弑?,遂自棨,希複執(zhí)筆。歆慕靜退,時賦詩見誌,怡然處約,若將終身。生姓宋名克,家南宮裏,故自號雲(yún)。

          讚曰:生之行,凡三變,每變而益善。尚俠末矣;欲奮於兵固壯,然非士所先;晚乃刮磨豪習(xí),隱然自將履藏器之節(jié),非有德,能之乎?與夫不自知返,違遠(yuǎn)道德者異矣。

          【杏林叟傳】

          杏林叟姓董,匿其名,隱居暨陽山中。不知其所自出,或雲(yún)吳神醫(yī)奉之後也。嚐遇異人授針術(shù),砭刺按摩,攣舒鬱通。求療者皆舁至徒返。欲以貲報,輒謝曰:「吾衣食幸自給,無庸是也?!沟诹钊酥残右粯渖崤裕唬骸肝崃睦^吾祖誌耳?!咕枚闪?,鄉(xiāng)人不知其名,因以杏林叟號焉。

          嚐曳杖林下,逍遙而歌曰:「杏之華,其下我家。杏之實,其美我食。吾寧舍是兮而從人於役?」或聞之,曰:「隱者也。」前揖而問曰:「今天下病矣,子猶事醫(yī)邪?盍以大針起大疾乎?」叟啞然曰:「我野人也,惡知天下之事哉?試以醫(yī)言之,夫人之玩毒而忘戒,嗜甘而憎苦,眾口是惑而忽醫(yī)之言者,在法皆不療。若醫(yī)昧其難,冒受厚直,潰潰汩汩,日視其殆而不知止者,則又病者之罪人也。吾誠愧焉,子何欲以是浼我哉?」遂隱終其身。

          讚曰:雉不隱其文,故麗於羅;豹不藏其斑,故陷於阱。古之君子,遭時否塞,欲求免乎世者,往往變匿其名,以自雜於賤技之間。若陳留老父、漢陰文人之流,姓名且不得而知,身可得致邪?所謂身名俱隱者,上也;身隱而名著者,下矣。杏林叟識能察時,藝能濟(jì)物,寧沒其名以全道,謂之上隱非邪?

          【胡應(yīng)炎傳】

          胡應(yīng)炎,字煥卿,常之晉陵人,宋樞密副使宿八世孫也。父聰,淮南節(jié)度計議官。鹹淳中,應(yīng)炎登進(jìn)士第,授溧水尉,未赴。

          元丞相伯顏南伐,師次常境,知府王洙遁,朝廷以姚知府事,複命將軍王安節(jié)、都統(tǒng)劉師勇將兵雜守之。等至常,見應(yīng)炎,喜曰:「君,吾劇孟也。得君,敵不足破矣?!故鸸?jié)度判官。應(yīng)炎歸告聰及兄應(yīng)發(fā)、弟應(yīng)登曰:「吾家世受國恩,今戎馬在郊,王室將危,是吾立功之秋也。父老,兄弟當(dāng)奉以出避,吾身許國,不得複徇家矣?!孤?、應(yīng)發(fā)並曰:「吾與汝雖父子兄弟,然於國則皆臣也。圖報之義,彼此同之,豈可臨難而獨免乎?」乃命應(yīng)登侍母及護(hù)妻子出城,囑曰:「善避以存吾宗。不幸城亡,吾必死之,今與汝訣矣!」

          既應(yīng)命,即選民之壯勇者三千人,自將乘城,為畫曰:「吾州,京師北門,不可失守。然城庳塹狹,兵皆市人,非素所撫循者。而北兵銳且眾,乘勝遠(yuǎn)來,其鋒不可當(dāng),恐未易與戰(zhàn)也。宜樹木柵傅城,益調(diào)粟繕械為守計?!谷恢?。

          初洙遁時,其客王虎臣盜郡印,自稱知府,詣伯顏軍門獻(xiàn)之。伯顏不知其詐,命還守常,而遣兵與俱。及城,等已先至,不得入,反以民叛告。伯顏怒,命元帥唆都率步騎二十餘萬圍之。應(yīng)炎與安節(jié)、師勇分門出戰(zhàn),各累大捷,殺其將校甚眾。功上,進(jìn)直秘閣。

          圍且久,元兵多傷弊,唆都請益師,伯顏遂以西城諸部兵來會攻。圍益急,餉援俱絕。唆都以柵堅不可拔,剽近野,得婦人,刳乳煎膏沃其上,發(fā)火矢射之,火熾柵焚。又運(yùn)機(jī)石擊樓堞,盡毀。食盡,唆都偵知之,遣使呼應(yīng)炎語,諭使出降。應(yīng)炎罵之,且截紙縷置盂中若湯餅狀者,以箸引示之曰:「吾食甚足,若欲得城,需金山長也?!埂附鹕介L」,蓋諺語謂無其期。唆都聞之,曰:「能破城者,金山長老也?!故篮羲轮魃疄殚L老,故雲(yún)。即趣召金山僧至軍,問以攻城之策。僧不知為計,周行視城曰:「是城龜形也,東南其首,西北其尾。攻尾則首愈縮,其法當(dāng)攻首?!箯闹?,城遂陷。師勇遁,、安節(jié)死之。應(yīng)炎率民兵巷戰(zhàn),至孔子廟前,眾潰,猶手刃數(shù)人。力屈,遂就擒。唆都讓之曰:「若即嚐多殺吾將校者邪?」應(yīng)炎曰:「吾欲殺汝,何將校也?恨力不及耳!」唆都怒,腰斬之,時年二十七。兵入屠城,聰、應(yīng)發(fā)皆被殺,民匿溝中免者數(shù)人。

          餘為兒童時,常聞父老言元兵取常時事甚悉。及壯觀史,多所未載,豈蒐采有失而致然歟?抑著作者有所諱避而弗錄歟?或其事多繆悠,初皆無有,特好事者為之說歟?是皆不可知也,每竊恨焉。近遇胡黼江上,間為餘言其祖應(yīng)炎死節(jié)始末,與餘昔所聞無異,斯固足征矣。夫以虎臣之奸,唆都之慘,與僧者妄言而幸中,其事雖微,猶不可使泯,況應(yīng)炎之忠烈毅然如是邪?因掇其語,作《胡應(yīng)炎傳》,以補(bǔ)史氏之闕雲(yún)。

          【墨翁傳】

          墨翁者,吳槐市裏中人也。嚐遊荊楚間,遇人授古造墨法,因曰:「吾鬻此足以資讀書,奚汲汲四方乎?」乃歸,署門曰「造古法墨」。躬操杵臼,雖龜手黧麵,而形貌奇古,服危冠大襦,人望見,鹹異之。時磨墨沈數(shù)鬥,醉為人作徑尺字,殊偉。所製墨有定直,酬弗當(dāng),輒弗予。故他肆之屨恆滿,而其門落然。

          客有誚之曰:「子之墨雖工,如弗售何?」翁曰:「嘻!吾之墨聚材孔良,用力甚勤,以其成之難,故不欲售之易也。今之逐利者,茍作以眩俗,卑賈以餌眾,視之雖如玄圭,試之則若土炭,吾竊恥焉。使吾欲售而效彼之為,則是以古墨號於外,而以今墨售於內(nèi),所謂衒璞而市鼠臘,其可乎?吾既不能為此,則無怪其即彼之多也。且吾墨雖不售,然視篋中,則黝然者固在,何遽戚戚為乎?」乃謝客閉戶而歌曰:「守吾玄以終年,視彼沽者泚然?!箍吐勚唬骸鸽[者也。吾儕誦聖人之言,以學(xué)古為則,不能以實德朋其中,徒飾外以從俗徼譽(yù)者,豈不愧是翁哉?」歎息而去。

          齊人高啟聞其言,以足自警也,遂書以為傳。翁姓沈,名繼孫,然世罕知之,唯呼為墨翁雲(yún)。

          【梅節(jié)婦傳】

          節(jié)婦姓梅氏,平江人,適廣平路總管致仕浦侯子。至正十六年春,淮兵南下,守臣弗夙戒,城遂沒。婦夫懼其齒之壯,足以集禍也,乃攜婦匿旁小民家。民逆知其有所挾,心利之,陰出召外兵。

          兵入,夫逸去,婦為兵所得。兵見其色,將汙之,婦曰:「若欲者,貨耳,我悉以與若,若其舍我。不然,我有死耳,終不能為失身人也?!挂蛱綉殉銎浣?,兵持婦少懈,遂乘間脫赴渠水中。水淺,不得死,兵遂至水次,以刃擬婦曰:「亟出!否則死是水矣?!箣D不為動,兵遂捨去。後至者婦麵水上,知其生,複欲鉤出之。婦力挽不肯升。兵怒,以戈撠其腋死焉。三日,夫得其屍,殯於舍後廢圃中。蓋餘與浦鄰也。

          嗚呼!婦之死節(jié),猶臣子之死忠孝,分也,曷足異哉?然君子之聞一事,則亟書而累稱之,若不得已焉者,豈非以教化不興,風(fēng)俗既壞,人知而死者少,而不死者多歟?今作《梅節(jié)婦傳》,亦餘之不得已也,悲夫!

          ○讚(八篇)

          【愛敬堂圖讚】

          爾容愉愉,爾儀肅肅。以事以承,弗離弗瀆。相彼室堂,在是繪圖。爾有親養(yǎng),繄我獨無。


          【東坡小像讚】

          或置諸鑾坡玉堂,或放之朱厓黃岡。眾皆謂先生之憾,餘則謂先生之常。先生蓋進(jìn)不淫,退不傷,淩厲萬古,麾斥八荒,而大肆其文章者也。


          【丹厓小像讚】

          誦其文,偉然其夫。睹其貌,眇焉乎儒。跡晦名彰,身臞道腴。不翕翕以合,不汲汲而趨。知之者固以為介,不知者則以為迂?;n!


          【義鸛讚(並序)】

          (吳報恩寺浮屠之顛,有鳥二巢焉。以遊以宿,出返必俱。一日,其雄掛脛輪索中,奮翼自擲,空懸弗脫。雌下首大鳴,若籲於人。眾憐之,莫能升,遂宛轉(zhuǎn)而絕。雌依其傍弗去。群烏欲磔之,輒引喙怒逐,不使近,逮毛骨盡化乃已。餘居直寺東,嚐見其彷徨飛旋,形貌慘悴,風(fēng)雨之夕,哀唳噭噭,若號慕然。餘念夫世固有伉儷相悅者矣,一旦失所天,哀未改而已他適,塗膏自媒,唯恐非艾,晨咷夕噱,曾無含忸。世嚐以禽喻惡人,寧不辱是鸛哉?乃讚曰:)

          嗟爾鸛乎!維鳥之特猗。

          雄死自守,禦烏之賊猗。

          獨棲於標(biāo),夜失其匹猗。

          哀嘶返顧,不啄而食猗。

          厥質(zhì)始化,豈貞之魄猗?

          匪魯黃鵠,孰配爾德猗?

          【樹屋傭讚】

          (東都之末,士大夫以危言激昂,同誌嫉惡,攻之不勝,卒構(gòu)朋黨之禍。然相率蹈死而不悔,有不得入者,則恥焉。當(dāng)是時,申屠子龍滅跡芒碭之間,因樹為屋,自同傭人,豈故與眾異趣哉?誠以大木將顛,非一繩可維,故獨保其身,不欲與俱靡爾,可不謂明哲之士哉?餘嚐慕其人而不得見焉。吳有隱君子字仲權(quán)者,自言子龍後也。元季之亂,不肯仕,入林屋山,以樹屋傭自號。餘得與之遊焉。夫慕其人而不得見,雖見其鄉(xiāng)之草木,猶將愛之,而況其子孫乎?況其德之肖者乎?乃為樹屋傭讚曰:)

          我思漢士,曰維申屠。

          遭世橫潰,道從而汙。

          眾履虎尾,身國同危。

          捧土塞河,區(qū)區(qū)可悲。

          瞻彼陵阿,蔭息有樹。

          匪厭華榱,弗若此固。

          群雉在羅,一鴻獨飛。

          遐蹤千齡,躡焉者希。

          有士樂潛,厥德惟似。

          曷克似之,繄若孫子。


          【陳仲昭小像讚】

          清眸秀髯,夷襟雅緻。早從挾策之遊,晚佐鳴琴之治。雖居簿書兩考之縻,每愛泉石一丘之棨。此固非漂瀨之逸人,乃睢寧之隱吏也。


          【媯蜼子讚】

          (稽嶽王君常宗,剛正好古學(xué),嚐被召修《元史》。書成,欲官之。君辭歸養(yǎng)親,閉門著書,以「媯蜼子」自號。好事者嚐繪其像,渤海高啟為作讚曰:)

          古服古貌,古學(xué)古辭。

          際時複古,其道可施。

          暫起從征,亟歸就養(yǎng)。

          進(jìn)退從容,高風(fēng)孰尚?


          【烏目山樵讚(繆貞,字仲素)】

          虞仲之邦,言遊之裏。

          山長水深,生此德士。

          其外雖臞,中含道腴。

          誦詩讀書,終焉在娛。


          ○箴(一篇)

          【寅齋箴(為禮部崔尚書作)】

          六馬既奔,朽索是縻。人心之危,曰惟過之。

          其危伊何?難存易失。操之在寅,罔敢怠逸。

          先哲有言,斯禮之輿。坦坦聖途,由焉而趨。

          立朝處室,祗慎勿替。如見大賓,如對上帝。

          凡百君子,學(xué)用是成。矧爾秩宗,交於神明。

          儼乎若思,惕然若疚。惟公履之,永以無咎。


          ○銘(八篇)

          【瞻鬆亭銘】

          (範(fàn)文正公書院有公手植二鬆在焉,十世孫孟奎作亭其傍,名曰「瞻鬆」,以識追慕之意,征啟為之銘。)

          鬱彼二鬆,魏公所植。閱歲之多,於堂之側(cè)。

          維昔魏公,天實挺生。好是正直,為邦之楨。

          其節(jié)桓桓,如鬆斯固。讒夫詆攻,不改其度。

          出入勤勞,既懋乃功。本巨支繁,庇於無窮。

          凡知慕公,百世之士,躬承其遺,矧爾孫子。

          霜淒露濡,油然其思。孰謂公遠(yuǎn)?式瞻在茲。

          爾瞻伊何?朝夕左右。視公之榮,知德之厚。

          匪徒瞻之,維以象之。從公之休,庶幾永而。


          【靜學(xué)齋銘】

          體具動靜,實惟二儀。夫靜真一,又動之基。

          交軌蕩摩,風(fēng)鼓雷應(yīng)。萬生蕓蕓,而此自定。

          凡人之心,本寂而虛。紛紜攫攘,為欲所驅(qū)。

          載馳載奔,蚩蚩者子。內(nèi)喪外勞,莫知所止。

          君子山立,其閑其安。不誘於聽,不眩於觀。

          如鑒漠然,有來必酢。豈彼幻徒,冥默無作。

          木靜則壽,水靜則清。所以為學(xué),匪靜曷成?

          子居是名,矢則先正。我維銘之,請直以敬。

          【端石雙硯銘】

          靈淵棨寶世莫窺,二美孰得天所貽。

          鏗鳴金聲縝玉姿,同德齊光敢雄雌。

          歲月研磨不磷緇,神物貴合當(dāng)勿離。


          【進(jìn)齋銘】

          (國子助教高君仲輝之先君子,嚐以「進(jìn)」名其齋,聞人碩士為言其義悉矣。仲輝間複請餘銘,餘以宗人之義不敢辭,為之銘曰:)

          務(wù)前其途車必覆,嗜升諸公身乃辱。

          惟德之躋是則淑,詩書餱糧禮為轂。

          聖域高遠(yuǎn)匪可蹴,由卑自邇蹈古躅。

          跬步不已至荒服,如木在山泉出穀。

          勿畫以退茍自足,先君之誌子尚勖,

          我為銘詩敢告瀆。


          【碧泉銘(並序)】

          (湘多名山,嶽麓其最勝者。靈巖仙洞,往往有紺泉出焉,色多紺綠。邑人陳君,少入山為黃冠氏。嚐從其師玄靜真人遊泉上,因叩以道旨。

          真人曰:「我惡知道哉?汝其問諸泉焉。」君因留泉旁不去。久之,若有所契,乃以「碧泉」自號,識所得也。

          青丘子聞而異之曰:「夫道無不在也,草木瓦礫皆有道,而況泉乎?真人亦善教哉!顧陳君之所得,世未或知也。嚐試臆其旨。為之銘以寄君,使刻諸泉上,告求道者之校焉。然餘非知道者,並諗於泉為何如?」銘曰:)泉之渟淵淵,維道之原。泉之流彌彌,維道之施。我遊詠兮泉側(cè),我之樂兮與泉晝夜而不息。


          【存心齋銘】

          (金陵汪氏有藏修之室,曰存心,介餘友馬君來征銘。餘嘉其得為學(xué)之要,為之銘曰:)

          身一室,意四維。與物遊,罔有時。

          如驚狙,孰可縻?喪厥宰,籲其危!

          慎乃操,勿妄思。天君寧,恆在茲。


          【靜得齋銘】

          (婁東沈仲益氏,以靜得名其藏修之室,取程夫子詩語也。渤海高啟為作銘曰:)

          虛哉靈府,其體本靜。外觸未形,山止水定。

          誘物而動,熾情乃生。喜怒愛惡,與哀懼並。

          紛紜攫攘,厥宰斯喪。如驚駟奔,孰製其放?

          維彼君子,能操使存。養(yǎng)其真靜,為動之根。

          周流泛觀,忘己與物。萬生蕓蕓,莫不自得。

          詠歸於雩,嗟逝在川。去聖雖遠(yuǎn),微言尚傳。

          沈君齋居,從事於此。願言誰師?子程伯子。

          【筆銘】

          用欲圓,體欲勁,書而執(zhí)之在心正。


          ○賦(二篇)

          【鶴瓢賦】

          (寧真館李高士,遇青城黃老師遺一瓢,其形肖鶴,刳為飲器,名曰「鶴瓢」。嚐出以飲啟,因為之賦。)

          月華子夜宿玄館,夢遊太微。見一古士,其狀實希。長頸密齒,不臞而肥??嗳~被體,服非羽衣。翩然來前,自稱庖氏。少生魏園,長入?yún)鞘?。慕高躅於煙霞,離舊根於泥滓。雲(yún)翼未成,海路空指。不食窮年,落而已。握手終歡,願托於子。

          覺而占之,既喜且驚。當(dāng)?shù)卯愇?,莫測其名。匪胎以化,乃實而成。不解飛騫,曆曆善鳴。未足禦仙客之舉,但可挹聖人之清者歟?

          案未斂策,戶響剝啄。起逢老翁,曳杖矍鑠。遠(yuǎn)有攜而見遺,乃質(zhì)刳而形鶴。月華子掀髯而笑曰:「爾青田之族、赤壁之侶,竟混草木而零落耶?疇昔之夜,吾與爾有約矣。」於是掃苔軒,啟鬆閣,分半壁以留棲,命一壺以對酌。不扃怨夜之籠,不貯回春之藥。誓將共浮沉於滄溟,同上下於寥廓。

          青丘生過之,出以為樂。生誚之曰:「夫道貴無累,始能有得。此蓋許由棄之以全名,衛(wèi)公好之而喪國。吾謂子遺身而超世,尚何留意而玩物?」月華子耳若不聞,引滿欲醺,拊之而歌曰:「昂藏兮支離,爾生兮何奇?行則佩兮飲則持,與翱翔兮千歲期。唯遊無何兮,餘非吾之所知。」


          【聞早蛩賦】

          (至正丙午五月十三日,夜坐中庭,聞蟋蟀之聲,感而有賦。)

          龍集丙午,仲月維夏。祝融當(dāng)衡,蓐收伏駕。長炎氛之興晝,欣湛露之流夜。於是蓮塘涵清,梧館棨靜。纖絺方禦,輕箑未屏。息號蟬之繁喧,罷棲鵲之暗警。何陰蛩之忽鳴,寤餘寐而獨省。稍入戶而侵幃,才緣階而傍井。若暑徂而律變,簟色淒兮欲冷。迅飆發(fā)兮騷騷,斜漢回兮耿耿。方其或咽如啼,或激如嘯。喓喓孤吟,嘖嘖相吊。蔭淺莎之蒙籠,翳深叢之窈窕。已厭聞而愈逼,乍欲尋而莫照。含清商之至音,非假器而為妙。促素機(jī)之惰工,亂朱瑟之哀調(diào)。未連響於絡(luò)緯,依明於熠耀。若乃靜院閑宮,荒園廢驛,草長幽扉,苔滋壞壁,候月光而未旦,聽雨聲而乍夕。久棄長嫠之婦,遠(yuǎn)寓窮居之客,莫不對境興愁,攬衣動戚。謬感年之將逝,誤驚寒之已積。影就燭而誰依?淚橫襟而自滴。不待風(fēng)凋漢苑之柳,霜隕湘皋之蘭。茍斯聲之接耳,即掩抑而摧殘。餘何為而亦起,答悲韻而長歎。

          聞七月而在野,實詩人之所誌。今胡早而不然?豈天時之或異?乘火令之中衰,應(yīng)金氣而先至。推象類而占之,若有兆夫兵沴。然物生兮何常,庸詎測夫玄意。抱微憂而何言,返中閨而複睡。

          ○題(三篇)

          【題天池圖小引】

          吳華山有天池石壁。《老子枕中記》雲(yún):「其地可度難?!股w古靈壤也。元泰定間,大癡黃先生遊而愛之,為圖四三本,而池之名益著。此為其弟子李可道所畫,尤得意者也。溫陵陳彥廉得之,求餘賦詩其上。或雲(yún):此廬山天池景也。餘未有以辯。然舊見別本張貞居題之,首句雲(yún):「嚐讀《枕中記》?!箘t亦以為華山池矣。前輩言貞居與大癡數(shù)同遊於此,則其言信可征,初不必舍此而取彼也。因為賦長歌,欲張吾鄉(xiāng)之山水,使與香爐、九老爭高雲(yún)。

          【題朱達(dá)悟傳後】

          餘舊聞達(dá)悟善恢語,當(dāng)其抵掌劇談,雖貴富可畏人,皆狎侮之,然人不以為忤。聞其說,莫不捧腹絕倒。達(dá)悟亦仰天大笑,不自知其冠纓索絕也。以是優(yōu)遊自終。世之戚戚計得失,未嚐一伸眉破顏者,視達(dá)悟為何如哉?觀其以達(dá)悟自號,豈果有所得者歟?

          【題高士敏辛醜集後】

          論文者有山林、館閣之目,文豈有二哉?蓋居異則言異,其理或然也。今觀宗人士敏《辛醜集》,有舂容溫厚之辭,無枯槁險薄之態(tài),豈山林、館閣者乎?昔嚐有觀人之文而知其必貴者,吾於士敏亦然。嗟夫,吾宗之衰久矣!振而大之者,其在斯人歟!

          ○跋(十篇)

          【跋眉庵記後】

          右嘉陵楊君《眉庵記》,謂眉無用於人之身,故取以自號。夫女之美者,眾嫉其蛾眉;士之賢者,人慕其眉宇而不及口鼻耳目,則眉豈輕於眾體哉?蓋眾體皆有役,眉安於其上,雖無有為之事,而實瞻望之所趨焉,其有類乎君子者矣。世方以僕僕為忠,察察為智,安重而為國之望者,則以為無用。楊君亦有感於是歟?讀之為之太息。

          【跋王右軍墨跡】

          右軍書在人間者甚少,得唐人臨本,已為尤物。況近世兵燹之餘,圖籍掃地,此卷獨存,真巋然魯靈光也。郭君好古,必知所寶藏矣。

          【跋鬆雪臨蘭亭】

          吳興公平生臨《蘭亭》最多,此卷乃為錢塘仇伯壽所臨者,自識曰:「餘得意書也?!关M公亦嚐有未得意者邪?抑以世真知其得意者少,故特表而出邪?

          【跋鬆雪書洛神賦】

          趙魏公行草寫《洛神賦》,其法雖出入王氏父子間,然肆筆自得,則別有天趣。故其體勢逸發(fā),真如見矯若遊龍之入於煙霧中也。


          【跋徐氏族譜後】

          吳邑徐良輔,懼其先德之將泯,宗黨之日疏,與後世子孫之昧其所自出也,乃譜其族係,自太學(xué)生揆而下,凡十二世,合數(shù)十百人,其用心亦厚矣。間以示餘。餘聞吾鄉(xiāng)先正範(fàn)文正公嚐言:「族之人雖有親疏,自祖宗視之,則皆子孫也?!构蕿閳?zhí)政日,買田以贍其族,今所謂義莊,距良輔之居,實不遠(yuǎn)一舍。良輔亦嚐遊觀而興慕哉!雖約居韋布,力未得為公之為,然能推其意於宗族之間,慶吊以展其情,燕合以辯其序,閔其幼孤,周其匱乏,則是譜不為虛器矣。良輔曰「吾誌也,請書以自勉」。遂書於編後而歸之。


          【跋呂忠肅與魏太常唱和詩後】

          右二詩,江夏魏公在元至正間,贈呂忠肅公而作,忠肅答章所謂「誦君與我詩」者是也。方先生以愚嚐為錄忠肅之詩於卷,而公詩則未見焉。覽者或未知所自,公間以示啟,遂請書附於左,以見有唱斯和之義。夫古者興運(yùn)之佐,多伏於衰季之世,得碩望之士器遇以為知己者,固非一人,然未有如二公之相贈以言流於篇詠者也。公於忠肅,則期之重而無茍悅幹名之辭;忠肅於公,則知之深而有樂天感時之意。錄而傳之,亦可以見前輩風(fēng)誼之厚也矣。


          【跋張長史春草帖】

          少陵觀張旭草聖,極歎其妙。至東坡題王逸少帖,則詆張為書工。昌黎《石鼓歌》,則又詆王為俗書。是三公之言何戾耶?蓋王之於石鼓,張之於王,其書固不可同語。然詩人詞氣抑揚(yáng),不無太過。論者遂欲以為口實,未為知書者也,亦未為知詩者也。世人不以韓言而短王,又可以蘇言而少張歟?因觀長史《春草帖》偶書。


          【跋蘭亭】

          近臨川饒氏家多法書,藏《蘭亭》數(shù)十本。晚始獲定武一刻,酬以厚直,每有至寶難得之歎。今此本紙墨尤舊,饒已歿,惜不令一見之?!景蠌埻馐纷詴s詩】

          貞居始學(xué)書於趙文敏,後得茅山碑,其體遂變。故字畫清遒,有唐人風(fēng)格。詩則出於蘇、黃而雜以己語,其意欲自為一家也。近代浮屠之名能詩與書者雖眾,然亦不能兩美,況道流之久乏人哉?此其自書雜詩也,古律行草,各臻其妙,宜子英之慎與而彥廉之喜得矣。


          跋溝南詩後(張端,字希尹)

          右溝南張先生詩若幹首,格律深穩(wěn),不尚篆刻,而往往有會理切事之語,蓋能寫其胸中之趣者也。先生平日所著甚富,此詩其子藻仲掇拾於兵毀之餘者爾。然觀者如嚐旨於鼎,一臠可知矣。嗟夫!前輩凋謝,雅音寥寥,幸先生猶康強(qiáng),方歸臥黃山之陽,詠歌昇平,所得當(dāng)未止也。藻仲尚謹(jǐn)錄之。

          ○評史(六篇)


          【商鞅範(fàn)雎】

          鞅、雎之相秦也,其罪同,其禍則異,何哉?受諫不受諫也。

          夫鞅以殘刻之資事孝公,下變法之令,以毒秦人,至刑公子虔,黥公孫賈。嚐論囚而渭水盡赤,蓋仁民之道喪也。雎以傾危之性事昭襄王,進(jìn)近攻之計以亡山東之諸侯,至罷穰侯,廢太後,逐涇陽、華陽君,蓋親親之道滅矣。然雎聞蔡澤之言,則謝病而歸,卒完首領(lǐng);鞅聞趙良之說,則貪商於之富,寵秦國之政,徘徊而不忍去,卒受車裂之慘。二人者雖皆不足言,然以此則雎為猶勝哉?嗚呼!進(jìn)退禍福之幾,觀鞅、雎之事,後之人亦可以少鑒矣。


          【四公子】

          餘嚐怪四公子好客,而所養(yǎng)皆縱橫、遊俠之流,故其功烈之卑如此。使得天下之賢而禮之,則其所就何如哉?及觀其書門無招諫,執(zhí)轡屠市,與比食謝躄之事,雖不皆中於道,然其屈己下人之意可稱矣。又觀其客,汙隱困厄以待知己,一遇稍薄,則相率而去之,雖不皆合於義,然其忘人重己之意可尚矣。後之時君與士大夫固皆恥之,相與言曰:「我所求者,道德之士也?!乖唬骸肝宜鶎W(xué)者,聖賢之徒也?!谷欢氯苏呶瓷踔?,重己者弗甚篤,則是名過而實不及也,可勝歎哉!


          【樊噲】

          樊噲,武夫也。嚐攜劍摧鋒,從沛公以蕓菑墾害。人所壯之者,不過以其能脫戲下之急爾。餘竊以噲有可賢者焉。

          初沛公之入鹹陽也,見秦之宮室帷帳寶貨婦女,欲留居之,因噲之諫,遂遷屯霸上。不然,則逸欲遽生,蹈亡秦之覆轍,何以慰父老之心,起範(fàn)增之畏,而解項籍之怒乎?恐漢之為漢,未可知也。史言當(dāng)時諸將皆爭取金帛財物,蕭何獨先入收丞相府圖籍藏之。觀噲之能諫上,則其不為是可知矣。及高帝既老,嚐有疾,惡見人,詔戶者無得入群臣。何雖為相,亦莫知為計也。噲排闥而入,見上獨枕一宦者臥,因流涕以片言悟之。其憂深慮遠(yuǎn),有可為大臣者矣,豈絳、灌等比邪?

          而或者乃以帝嚐欲殺噲,恐百歲後從呂氏叛也。嗟夫!噲起屠狗,以至封侯,亦足矣,況其賢如是乎?且帝素少恩,又何有於一噲,論者誠刻矣哉!


          【羊祜】

          昔夏桀不道,湯使伊尹往問就之,蓋謂桀雖暴虐,能用伊尹,則其民有蘇息之惠,而我無往誅之勞。五往而桀卒至不用,乃知桀之惡終不可改,故不得已而伐之。聖人之誌在救民,而非富天下也如此。

          自三代而下,一以功利相侵奪,欲求其彷彿先王之道者蔑矣。而羊祜之守襄陽,獨能以德熏其鄰。每用兵,刻日方戰(zhàn),不為掩襲之計。諸將有欲進(jìn)譎計者,則飲以醇酒,不使得言。軍行吳境,刈穀為糧,皆計所侵送絹償之。每遊獵,常止晉地,所得禽獸,或先為吳人所傷者,皆送還之。於是輕裘緩帶,雍容鈴閤,而信義之風(fēng)藹然被於江漢之間。餘固嚐善之,謂其非以功利相侵奪者比也。


          卷五

          ○雜著(十五篇)

          【封建親王賀東宮箋】

          監(jiān)國撫軍,久係兆民之望;建邦作輔,大頒同姓之封。隆典式修,輿情均慶。恭惟皇太子殿下,地居震長,道合乾剛。孝奉兩宮,每問安於曉寢;友懷諸弟,共講學(xué)於春坊。既膺主鬯之崇,複舉分茅之盛。本支茂衍,宗社奠安。某等忝預(yù)臺司,敢伸賀悃。河如帶,山如礪,永存萬世之傳;日重光,月重輪,敬上千秋之祝。


          【擬唐平蜀露布】

          神策行營節(jié)度使東川節(jié)度副使臣崇文等,臣聞:天無二日,臨四海為一家;地有九州,分萬邦為五服。故用建侯藩之重,俾扶王室之尊。車服出於堯庭,篚筐歸於禹貢。柔遠(yuǎn)能邇,舞幹羽開未格之心;取亂侮亡,鳴鼓鍾討不恭之罪。蓋以法陰慘陽舒之道,成文綏武定之功。於是臣職惟修,君威罔替。上稽象緯,固昭弧矢之名;下製國經(jīng),可廢甲兵之役。

          伏惟皇帝陛下,神凝至道,氣稟英姿。紹十二世之洪基,啟億萬年之昌運(yùn)。憫生民之未乂,惻然如傷;念祖業(yè)之惟艱,凜乎若墜。卻遠(yuǎn)方之獻(xiàn),不嘉有瑞;罷別庫之藏,以示無私。象郡鱷溪,流八人而姦邪並黜;麟臺鳳閣,命二相而賢俊相升。屢降璽書,體乾行而布澤;大蒐戎輅,應(yīng)月蝕以修刑。冀垣跋扈之臣,解甲方歸;河隴憑陵之虜,納琛會至。而劉辟者,性惟狂戇,位在凡卑。實為掌賦之瑣材,豈是總?cè)种畟テ??頃因西川?jié)度使韋皋卒,擅留府不受征書。當(dāng)陛下光臨率土之初,大賚多方之始,恐生震擾,姑務(wù)包容。授之以北闕之旌旄,委之以西門之管鑰??芍^滌瑕蕩垢,荷寵蒙榮。不思感悔以酬恩,反肆驕淫而速禍。此軍未輯,他鎮(zhèn)仍求。神奪其聰,礪刃拒賓僚之諫;天盈其惡,奮戈驅(qū)將士之行。始西蜀自縱其鴟張,後東川竟遭其獸噬。謂偏隅可據(jù),謂重險難逾。負(fù)固偷生,欲效李流之逆;望風(fēng)走死,不知譙縱之窮。

          陛下乃用旁詢,將興薄伐。築室匪眾言之惑,負(fù)扆唯獨斷之明。大眾啟行,常勖之以用命;小臣受事,敢效之以忘身?率五營虎衛(wèi)之師,會數(shù)道鷹揚(yáng)之將。駢脅者盡操戟,蓬頭者皆垂縵胡。霧合雲(yún)屯,目蔽旌旗之影;波翻瓦振,耳聾鉦鼓之音。

          六月,臣與兵馬使李元奕、山南節(jié)度使嚴(yán)礪等進(jìn)至鹿頭關(guān)東。此關(guān)旁夾高山,真成巨障。阨三軍而莫進(jìn),詎下井陘?立一夫以可當(dāng),應(yīng)同劍閣。臣等猿攀魚貫,恥鑿道以潛行;鳥突蛇蟠,徑焚廬而直進(jìn)。因地形而製陣,以方以圓;察敵勢而設(shè)奇,或前或後。辟不束身以就鑕,更舉臂以當(dāng)轅。臣乃仗鉞誓詞,援桴率眾。一麾而鬥心已厲,再鼓而銳氣不衰。樓煩發(fā)射鵰之弓,洞胸貫髀;佽飛擊斬蛟之劍,蹀血橫屍。疾呼作動地之聲,大戰(zhàn)奪漫天之險。逆不幹順,知賊旅之方崩;弱豈當(dāng)強(qiáng)?喜我軍之累捷。欲藉長驅(qū)之勢,遂收淨(jìng)掃之功。

          九月,河?xùn)|牙將阿跌光顏將兵來會,其部曲皆羌胡猛士、並晉健兒。蹠勁弩而力透重犀,被長鎧而走追奔馬。欲贖後期之罪,請當(dāng)前拒之鋒。累出傍抄,獨行深入。遮賊轉(zhuǎn)輸之路,斬賊飛走之關(guān)。於是綿江之諸郡皆降,成都之孤城益急。臣乃乘其已困,大合嚴(yán)圍。鼓角初鳴,守埤者心皆不固;梯衝未設(shè),攀堞者身已先登。九卻九攻,墨子之機(jī)安在?八陣八克,吳公之績乃存。其劉辟鹿窮不暇於擇林,鼠竄尚思於求穴。始將出遁,漏疏網(wǎng)之高張;終被追擒,就長繩之急縛。端門受獻(xiàn),即當(dāng)檻送於宸京;大社行刑,不使逃誅於絕域。

          臣已撫平屬境,入駐通衢。除叛賊將刑,此外其染汙者本是良民,迫脅者無非叛黨,悉加慰撫,並用赦原。莫不瞻聖日以歌謠,被王風(fēng)而鼓抃。修武侯之政,已罷卒以營農(nóng);複文翁之規(guī),更興儒而舉士。大地灑清塵之雨,溥降深恩;洪溟息鼓浪之風(fēng),頓消赫怒。此蓋神謀睿算,天讚奇功。使海內(nèi)知惡臣之易亡,識尊威之難抗。臣等幸陪是役,獲睹斯休,不任慶快之至,謹(jǐn)奉露布以聞。其軍資器械,別簿錄上。


          【擬劉封答孟達(dá)書】

          封白子度足下:書教仆自貳,開陳利害甚悉。且讀且思,竊有未諭。蓋聞利害者,賊義之端也。人惟諭利而不諭義,故有君臣父子之相叛。君臣父子之相叛,臣者所不忍言,而足下之書何以至仆側(cè)邪?便焚書止使,以告絕於足下。然恐足下不知主上所以待仆之意,而仆所以報主上之心,並書中有可複者,故勉述簡牘,足下其聽之。

          昔竇嬰與灌夫懷交友之私,實同田蚡之禍;韓信於高祖感推食之意,卒拒蒯徹之說。此前史之美談,而足下所共聞也。今仆於主上,體同血胤,名附宗籍,至親厚恩,固非交友之私也。出則總?cè)?,入則居守,尊位重祿,固非推食之意也。足下視主上所以待仆者如此,則仆所以報主上者,其可異於二子乎?且父與君,有其一皆當(dāng)致死,仆一身而二責(zé)萃焉,其致死也亦無疑矣。而足下乃以商、種、白起、孝己、伯奇為仆之戒,是何言之過也?

          夫為人臣者,患忠之不至,不思君之不知;為人子者,患孝之不純,而不患親之不察。使不幸而為商、種、白起、孝己、伯奇,則亦將瞑目長逝而無愧矣,複何求哉?若所謂申生、重耳之說又不然。晉獻(xiàn)公無道,故有是事。今主上聖明,內(nèi)無嬖倖之人,外無讒慝之士,嫡庶有別,慈愛不移,何可妄相引諭以為誑惑之道邪?

          末後責(zé)仆以三事,是益見足下之不思矣。仆請有辭焉。夫古人有以義為父子者,何謂非禮?知守節(jié)而不變,何謂非智?見僭偽而不從,何謂非義?仆之自處,亦雲(yún)得矣。若從足下之計而求以為禮,為智,為義,是猶惡寒而去裘,畏熱而附火,不愈甚矣!

          今太子已正位東宮,仆當(dāng)長守藩國,為王室屏翰。若以不肖不得順於君父,則將素服詣闕,籍槁待罪,安能棄親事仇,竄身異國,生為棄人,死為繆鬼?足下所謂大丈夫,恐不如是也。況剖符之封,仆所自有,乃欲使之舍安而就危,去順而從逆,仆非病狂,何利而為此?古人之行一不義而得天下者,亦有所不為,況尺寸之土哉?仆此心皎然,天地神明實共臨鑒,足下安能移之?若以仆為愚,或可以言誘,曷異以告趨走之人曰:「而叛而君?!拐Z孩提之童曰:「而背而親?!鼓煌俣ブ印F碗m至愚,然於君臣父子之義,亦嚐聞之矣,何至不如趨走之人、孩提之童哉?

          於戲!初漢之陵夷也。董卓首亂,二袁效尤,海內(nèi)無所底定。主上奮起,欲與曹操戮力匡濟(jì),以救元元。而操亦懷圖,中路構(gòu)隙。故主上一破之於烏林,再走之於南鄭,而天方佑奸,得死衽席。今其子丕,不思蓋前人之愆,乃敢陰造符命,自製禪文,遷易重鼎,盜攘神器。有誌之士,鹹恥立於其朝。仆嚐獲從足下,周旋行間。竊觀足下亦有誌者,故將共圖於中原,報奇遇於吾主。而天奪足下之魄,使自棄於忠義之林,北麵偽庭,為天下笑,既不知愧,乃複為人作衛(wèi)律耶?

          今主上憫宗社之顛覆,複恐七廟之祀隳,萬姓失戴,故資荊、益之饒,據(jù)岷、峨之險,正尊號以繼大統(tǒng),方將出關(guān)、隴,定三輔,仗義而東,以收複故物。足下若能慕隋會之明,陋李陵之暗,使不遠(yuǎn)而複,則富貴寵榮,當(dāng)保如昔。倘以斯言未信,終忘首丘之念,恐鄴下不守,以白衣從輿櫬之後,得無悔乎?此誠知變禍為福之日,幸審度之,無忽!


          【匡山樵歌引】

          南康宋倬天章,向寓吳,與餘同客臨川公之門,朝夕遇焉。詩酒唱酬,意甚樂也。君後南遊錢塘,餘亦屏居江渚,睽隔者累年。一日,扁舟而來訪餘寂寞之濱。既相與道舊,且出其近所著詩曰《匡山樵歌》者示餘,曰:「匡山,吾鄉(xiāng)也,先人之丘隴在焉。阻兵不歸者久矣。今道路幸通,顧吾材不遇於世,當(dāng)還桑梓之間,葺故廬而居之。時出吾詩,從山農(nóng)野老負(fù)薪而行歌,則吾之誌而名稿之意也。子其為我序之!」

          餘讀其詩,見其詞語精煉,音調(diào)諧暢,有唐人之風(fēng)。蓋君近嚐渡浙江,上會稽,曆大末、金華諸山,入閩關(guān),至海,由四明而歸,探攬瑰怪,有得於江山之助,故其詩視舊為益工。而餘閉門窮愁,才思荒落,自顧有不及矣。

          且惟昔之詩人多躁薄無檢,雖其辭章之華,君子固無取焉。君今剛介自將,不茍進(jìn)取,懷首丘之仁,抱遁世之誌,行固足尚矣,況其詩之美哉!然吾聞五老之陽,雲(yún)鬆蒼然,太白之高風(fēng)在焉。君歸而吟其間,益求其工,他日筐笥所藏,光氣上燭,餘恐君終不得隱矣。


          【審遊贈陸彥達(dá)】

          獵誌獸,漁誌魚,學(xué)誌於道,理之同然也。故獵者必之山林,漁者必之江湖,而學(xué)者必遊於賢人君子之域。蓋山林江湖者,魚獸之所在也;賢人君子之域者,道之所在也。舍是則無獲矣。

          婁江陸氏彥達(dá),有誌於道者也。而僻居田裏,無相與薰炙以成其道,是猶欲獵而之丘叢,欲漁而之溝瀆,必?zé)o獲,有獲亦小耳,惡得所謂麋鹿熊豹鱣鮪魴鯉者哉?餘是以嘉其誌,而惜其不審於遊也。

          今通都大藩,不遠(yuǎn)而甚近,賢人君子,不乏而常多,真山林之奧,江湖之區(qū)也。以彥達(dá)之才器,孰非願交。茍能挾禮義之弓,操詩書之罟,而一往遊焉,吾將賀彥達(dá)之有大獲而歸矣。作《審遊》一首以貽之。


          【勸農(nóng)文】

          春雨布澤,東作伊始,太守躬駕於郊,以敦本厚俗之道,勸爾民之職也。然不欲廣引舊談,姑以今日之事直相告語,爾民其敬聽之。

          夫上立法以衛(wèi)民,民出力以供上,古今常理也?;噬霞舫﹣y,開建太平,使?fàn)柮竦妹撲h鏑,操耒耜以安畎畝之中。又念稼穡之艱,每歲親耕籍田,複召父老廷對宣諭,唯恐爾民荒逸惰遊以陷於罪,德甚厚也。

          近者兼並之家,不能體上此意,或肆侵剝,使?fàn)柮裼形瘲壠錁I(yè)者。情雖可矜,然輕去田裏,以乏父母之養(yǎng),闕公上之賦,其責(zé)亦何所歸哉?故願爾民相告於鄉(xiāng),令去者歸,居者安,修爾堤防,浚爾溝洫,力不足則相周,器不備則相假,各勸播植,以待有秋,毋坐失其時,貽後悔也。更能毋作奸,毋逐末,毋好飲博,毋事鬥訟,毋弗順於父兄,毋或幹於鄉(xiāng)裏,家給人足,禮作義修,以無愧於泰伯過化之邦,豈不美歟!

          太守雖者按堵觀俗,以行賞黜,爾民宜相與勉焉!


          【彀喻】

          自先王之教廢,文武異途,學(xué)者多不習(xí)弓矢之事?;噬险I複古治,乃今年五月,詔有司取士,兼試以射。及親祀方丘,又戒百執(zhí)事旅射於齋宮。餘當(dāng)預(yù)耦進(jìn)之末,先期與二三同列,私肄於成均之西圃。既設(shè)的授弓,其強(qiáng)者彎然引滿,一發(fā)過之,指的而詫曰:「是不足至也?!蛊淙跽吡U(kuò)而不盈,發(fā)則去的遠(yuǎn)甚,投弓而歎曰:「吾不能至彼也?!桂N最後加矢鉤弦,盡吾力而挽之,僅及半笴,發(fā)則去的亦及半而墜,心甚愧焉。然不遂已,乃日強(qiáng)引之,覺所引漸多,所進(jìn)漸益,發(fā)則去的亦漸近焉。因竊有感曰:夫百步之的,所以節(jié)遠(yuǎn)近之中,凡射者之所求至也。而過者忽之,不及者沮焉,強(qiáng)弱雖殊,其不至則一也。茍抑其過而勉其所不及,焉有不至者哉?是可以喻夫?qū)W矣。

          聖人,學(xué)者之的;《詩》《書》《禮》《樂》,學(xué)者之弓矢也。由《詩》《書》《禮》《樂》以求至乎聖人,猶操弓矢以求至乎的也。其騖高而失中,過而忽之者也;自畫而日退,不及而沮焉者也。不忽不沮,循循然以求之,欲不至於聖人不能矣。況聖人之道在身,非有百步之遠(yuǎn),欲求之即至,非有力挽之難也,可不勉哉!

          翰林應(yīng)奉會稽唐君處敬,嚐以「彀」名其子之淳進(jìn)修之室,蓋取孟軻氏所謂學(xué)者必誌於彀之義,來請餘說,因以所感於射者告焉。處敬曰:「是足以合孟氏而厲之淳矣!請書以貽之?!狗蚯镏疄檗?,不專則不成;慶之取,不靜則不得。彼皆小技,猶有近夫道焉,況射君子之善藝乎?孟氏可謂善喻,處敬可謂善取以教其子,之淳能勉焉以求至,則可謂善學(xué)者矣。作《彀喻》。


          【誌夢】

          餘與同郡謝玄懿,俱在內(nèi)府教胄子。今年正月十一日之夜,啟夢與玄懿晨候午門,若將趨朝者。有揖餘二人言曰:「二君當(dāng)遷?!骨翌檱蛹谰屏汗唬骸钢T生盡以屬公?!桂N愕曰:「得無有遠(yuǎn)調(diào)乎?」曰:「不然,煩傅開平王爾?!辜儒?,明日以告玄懿,私相與識之。

          越三日,既望,故事當(dāng)率諸生入覲。方敘立右順門內(nèi),梁公傳旨下曰:「敕諸生出受業(yè)太學(xué),二君俟後命?!寡约?,引諸生去,啟亦隨出。明旦將朝,中使急召啟二人曰:「有旨命開平王二子侍學(xué)東宮,俾爾授之經(jīng),宜趨入?!剐差欚N笑,共歎其夢之神也。

          二月二十日之夜,玄懿夢與啟同被召至上所,上授以一紙若告身者。玄懿受而忘拜,竊視其文,有「翰林院」三字焉。繼授啟,啟拜受之。明日以告啟,亦私相與識之。越六日,上禦奉天門,宰執(zhí)並侍,小黃門召啟等升。上顧中書右丞汪公曰:「諸儒在學(xué)久,且皆有文行,而令以布衣遊吾門,可乎?汝亟以翰林之職處之。」因趣謝。時玄懿以事出,獨不得拜焉。明日,遂各授職有差,而啟與玄懿皆得編修官雲(yún)。於是益共歎其夢之神也。

          七月十五日之夜,玄懿母夫人林氏,夢中使舁二櫥授兩家,發(fā)各有白金在焉。其家捧視,則化為炭。間以告吾婦,餘與玄懿聞之,竊怪其說稍隱,不若向二夢之著,又不知玄懿所得獨化為炭何也。然亦私相與識之。至二十八日暮,出院還舍,有挫馬馳召餘二人,上禦闕樓俟焉。既見,獎諭良久,麵拜啟戶部侍郎,玄懿吏部郎中。啟以年少未習(xí)理財,且不敢驟膺重任,辭去。玄懿亦辭。上即俞允,各賜內(nèi)帑白金,命左丞相宣國公給牒放還於鄉(xiāng)。既出都門,與玄懿家共舟而東。其二弟為餘言:累重多負(fù),賜金已盡費(fèi),況歸無舊業(yè)。相共歎諮,尤其兄之早辭。餘因話茲夢以解之,乃始悟櫥為除,炭為歎,愈共歎其夢之神也。

          夫自周官六夢之職廢,學(xué)者莫能通其說。前史所載夢之符於事者甚眾,餘嚐疑其誣焉。今是三夢者,不由因思而生,得於恍惚啽藝之間,而可征灼灼如此,知未至若既往,無少忒焉。其事之偶然者歟?將人之禍福將至,有司之者,或預(yù)以相告歟?抑精神靈爽有所感通,而特兆於是歟?何其神也!是知凡得喪之?dāng)?shù),固皆定於冥冥,而無能逃焉者矣。

          夫以吾二人一官之遷,一命之授,與區(qū)區(qū)之進(jìn)退猶然,而況其大者乎?然則士之生也,唯當(dāng)自盡其所宜為,外者一委命順於數(shù)而無所容心焉可也。而世之惑者,猶將役其智力,騖馳於軋敚排狠之場,欣戚膠擾,至死而不之察,豈非昧哉?餘欲書此以覺之,懼有誚夫誕也,乃私識之,且貽玄懿,聊相與自警焉。今年洪武庚戌也。


          【書瞿孝子行錄後】

          餘嚐預(yù)修《元史》,見民之以孝義聞於朝者頗眾。其能冬月得瓜以奉親者,則若王薦;刲股肉以療父病者,則若孔全;施財以周鄉(xiāng)裏之乏者,則若賈進(jìn):皆得具著於篇。瞿孝子之行,蓋兼三子而有之,而當(dāng)時有司不以聞,史無所考據(jù),又主者不與,故不得書以與薦等並傳。

          雖然,孝子今年八十餘,幸際聖明之時,既得謝君之所表章,則當(dāng)世執(zhí)筆之士,豈無為之采錄收附於國史者哉?其傳固在是矣。

          餘與孝子之子莊友,嚐獲拜之,氣貌藹然,孝義人也。且聞長者言其行甚熟,與謝君所錄無異詞,故識以信其說,庶他日書者或有所征焉。


          【書博雞者事】

          博雞者,袁人。素?zé)o賴,不事產(chǎn)業(yè),日抱雞呼少年博市中,任氣好鬥,諸為裏俠者皆下之。

          元至正間,袁有守,多惠政,民甚愛之。部使者臧新貴,將按郡至袁。守自負(fù)年德,易之,聞其至,笑曰:「臧氏之子也?!够蛞愿骊埃芭?,欲中守法。會袁有豪民,嚐受守杖,知使者意嗛守,即誣守納己賕。使者遂逮守,脅服,奪其官。袁人大憤,然未有以報也。

          一日,博雞者遨於市,眾知有為,因讓之曰:「若素名勇,徒能藉貧孱者耳。彼豪民恃其貲,誣去賢使君,袁人失父母,若誠丈夫,不能為使君一奮臂耶?」博雞者曰:「諾!」即入閭左,呼子弟素健者,得數(shù)十人,遮豪民於道。

          豪民方華衣乘馬,從群奴而馳。博雞者直前捽下提毆之,奴驚,各亡去。乃褫豪民衣自衣,複自策其馬,麾眾擁豪民馬前,反接徇諸市,使自呼曰:「為民誣太守者視此。」一步一呼,不呼則杖,其背盡創(chuàng)。豪民子聞難,鳩宗族僮奴百許人,欲要篡以歸。博雞者逆謂曰:「若欲死而父,即前鬥,否則闔門善俟,吾行市畢,即歸若父,無恙也?!购烂褡討炙煺葰⑵涓福桓覄?,稍斂眾以去。袁人相聚從觀,歡動一城??や浭埋斨Y白府。府佐快其所為,陰縱之不問。

          日暮,至豪民第門,捽使跪,數(shù)之曰:「若為民不自謹(jǐn),冒使君。杖汝,法也,敢用是為怨望,又投間蔑汙使君使罷,汝罪宜死。今姑貸汝,後不善自改,且複妄言,我當(dāng)焚汝廬,戕汝家矣?!购烂駳獗M,以額叩地謝不敢,乃釋之。

          博雞者因告眾曰:「是足以報使君未耶?」眾曰:「若所為誠快,然使君冤未白,猶無益也。」博雞者曰:「然。」即連楮為巨幅,廣二丈,大書一「屈」字,以兩竿夾揭之,走訴行禦史臺。臺臣弗為理,乃與其徒日張「屈」字遊金陵市中。臺臣慚,追受其牒,為複守官而黜臧使者。方是時,博雞者以義聞東南。

          高子曰:餘在史館,聞翰林天臺陶先生言博雞者之事,觀袁守雖得民,然自喜輕上,其禍非外至也。臧使者枉用三尺,以仇一言之憾,固賊盭之士哉!第為上者不能察,使匹夫攘袂,群起以伸其憤。識者固知元政紊弛,而變興自下之漸矣。


          【楊孟汲字說】

          梁溪楊氏子名長孺,因從餘遊,請有以字之。餘曰:西漢之士字長孺者二人焉,韓大夫安國、汲內(nèi)史黯也。昔司馬長卿慕藺相如之為人,故自名相如。今子以是名,其為慕安國耶?慕黯耶?雖然,二人者皆名臣,吾將言其行事之得失,而子擇之可乎?

          史傳安國之事,說梁孝王與諫馬邑之計,亦可謂賢矣。然以行金而得為大司農(nóng),論魏其、武安之事而無所別白,吾於是有慊哉!若黯之忠直好諫,責(zé)武帝不能效唐、虞,罵張湯不可為公卿,使天子憚而禮之?;茨贤踔\逆數(shù)年,畏黯一人而不敢發(fā),有古社稷臣之風(fēng)。子欲取於二人,則舍黯其可哉?且子之性直而行潔,學(xué)黯為近易,宜字曰孟汲,則皆知子之為慕黯,而非慕安國者矣。

          夫今之人好美名自侈,吾嚐病之。子欲以古人以師,若願學(xué)而不可及者,庶乎得命名之義矣!茍於黯如射者之於的,行者之於家,不至不已,則可謂善學(xué)古人者矣。

          嗚呼!子誠善學(xué),雖聖賢不難至,而況於黯乎?


          【澄江懶漁說】

          暨陽之江有隱君子,嚐漁其上,朝不緡,夕不罛,泛景逐波,漫漫以嬉。人見其不事其業(yè),因名曰懶漁。

          眾漁每得魚,而返集於浦漵之間,炊鮮漉清,飲唱為樂。視彼獨枵然,則相與笑之,且讓之曰:「夫農(nóng)不勤則饑,商不勤則匱,百工不勤則無以成其器。今我皆自力,爾獨於逸;我皆率常,爾獨用荒。不勞爾躬,不勖爾誌,則何以厚爾利乎?」懶漁曰:「吾終日漁而子以為未嚐漁,惑哉!《詩》《書》,吾漁之具也;群聖人之學(xué),吾漁之地也;義理之潛、道德之腴,吾漁之所得也。吾漁視子,亦大矣,何名為懶乎?」眾漁慚而退。高子聞之,曰:此善漁也。世之習(xí)常務(wù)得,而不知大人之事者,其眾漁之徒哉!


          【修忠佑祠疏】

          磅礴扶輿,靈氣特鍾於章貢;昭明烜赫,神蹤實肇於嬴秦。號雖著於江東,祀已傳於吳下。累朝褒顯,每加典冊之崇;萬姓祈占,必協(xié)蓍龜之應(yīng)。自兵戎之充斥,致祠宇之摧傾。思將斫木而庀工,須假揮金而相役。美哉輪,美哉奐!事固待於人為;俾爾熾,俾爾昌,福必膺於神貺。勝緣可集,盛事毋隳!


          【城南草堂疏】

          心遠(yuǎn)道人何彥文,年老未有居室,將築草堂練圻城南,求好事者捐己金以相其役。疏曰:郗參軍能為安道買山,史嚐見美;王錄事不資少陵築堂,詩已遭嗔。非逢有力之人,曷濟(jì)無家之客?

          何彥文者,伎通聲律,名著江湖。蚤嚐為落魄之遊,晚未得棲遲之所。漂流屢徙,歎一枝夜月之烏;跧伏深藏,愧三窟秋風(fēng)之兔。今必用縛茅作屋,奈未能指石為金。欲令此老之婆娑,須籍諸君之慷慨,略加舉手,便可容身。心遠(yuǎn)地自偏,已疑成茲小隱;曲高和總寡,尚當(dāng)為爾長歌。幸得安居,敢忘廣庇。


          【薦亡將齋榜】

          人鬼之常,猶一晝而一夜;聖凡之隔,乃九天而九泉。故大道開起幽拔滯之門,使群迷得出妄歸真之路。發(fā)金籙瓊書之秘,降羽幢玉節(jié)之光。欲薦爾忠魂,必資吾法力。虎頭有相,雖稱介胄之雄;馬革無蹤,未返衣冠之葬。恐墮重陰之苦趣,故推太上之慈恩。照以破暗之燈,濟(jì)以度迷之筏。使?fàn)柭劽钜舳D解,憑浩氣以高升。雨濕天陰,不複煩冤於曠野;雲(yún)舒霞卷,佇看極樂於崇霄。永離黑海之波,即往朱陵之府。


          ○墓誌(八篇)

          【元故婺州路蘭溪州判官致仕胡君墓誌銘】

          君諱鬆,字鬆巖,姓胡氏,常之晉陵人,宋樞密副使贈太師秦國公諡文恭九世孫也。曾祖諱柔,國子司業(yè)。祖諱聰,直顯謨閣淮南節(jié)度計議官??贾M應(yīng)炎,直秘閣常州節(jié)度判官。君生甫期,元兵渡江,隳常,秘閣君死之。兵且屠城,祖母陳夫人先繈君出,避吳中以免。既長,歸鄉(xiāng)裏,以推擇為吏,曆宜興、崑山、常熟三州。

          在常熟時,民有為富人曹氏養(yǎng)子者,嚐被譴潛歸,其父因匿之,得腐死人溝中,佯哭曰:「吾兒也。」即詣曹曰:「爾何殺吾兒?」賄謝弗厭,訟於州。君從州判官往視屍,計未當(dāng)壞而壞,知非是,即置弗檢,而以不見屍報。錄囚使者下車詰君稽違狀,君曰:「吾寧稽,不敢枉也?!挂谱椗砸兀懿蝗纬?,遂誣服,君等亦以見屍不檢受劾。獄具,曹之族鹹冤之,重購偵獲養(yǎng)子,始白。

          泰定主崩,文宗自金陵入繼位,殺故相回回倒剌沙,命平章曹立巡東南,糾其黨,授上方劍,得專誅。按行至常熟,君從長史逆諸境。民有告回回百餘人匿海渚,殺豬會飲,謀為亂。平章亟遣卒捕之。君當(dāng)承行,輒請曰:「是詐也,願毋煩兵。」平章怒曰;「吏何用知之?」君曰:「回回不食豬,今言殺豬,詐可知也?!共宦?,果往無獲。一舶賈胡數(shù)人,訊之,蓋訟者嚐與互市,負(fù)其貲不能償,欲投間陷之也。遂抵訟者罪。君之明察類此。

          昇平江路吏。庚午歲,吳中大饑,官作沄食餓者,命君與他吏一人董之。君收濟(jì)甚周,且以私錢及餅餌囊負(fù)馬後,施於塗。旦淅米入釜,他吏伺君間,輒私接其半,俄晝見殍鬼群捽之,遂死,君則無恙。

          繼遷集慶。當(dāng)護(hù)上供物至京,禮部尚書隆安魯公見君,謂曰:「名家裔,乃久從吏役邪?」欲與一二朝士知君者共薦留之,不果。會公拜江浙行省參知政事,遂與俱南,以省銓為寧國路涇縣典史。時有製,蒙古、色目毆漢人、南人者,不得複。西域流戶數(shù)百人,因恃以為暴,所過掠財畜,辱婦女,民束手不敢拒,相驚若寇至。及涇邑,僚悉引避,民愈恐。君語眾曰:「吾在,若無憂也?!辜闯鰟谥督迹T閉佛寺中,呼其酋諭曰:「製言不得複,毆者民爾。今我天子吏也,所行者法。若善去,勿妄犯吾民,當(dāng)率酒米相餉。否則,知有法爾?!骨蹉担礻浔娯饺?,無一人敢嘩。君親送出疆以歸,民羅拜馬首曰:「微公,縣幾殘矣!」

          轉(zhuǎn)衢之龍遊縣、婺之錄事司二典史,皆有聲。累資敕授將仕佐郎、信州路提控按牘、兼照磨承發(fā)架閣,請老不赴,遂以從仕郎婺州路蘭溪州判官致其仕。君子黼仕杭,因留就養(yǎng)。以至正十七年十月卒,年八十四。元配陳氏,繼配陳氏,並先君歿,贈宜人。二子:長即黼,浙江鄉(xiāng)貢進(jìn)士、汀州路儒學(xué)教授;次黻,以平盜功授福州路羅源縣南灣寨巡檢。

          君性孝友。少喪母,哀毀。叔父嚐欲奪其田,盡畀無靳色。後叔父廢業(yè),君資奉之甚至,邦閭稱焉。為吏絕賕請,守正不阿。明習(xí)法律,而論決多傅以經(jīng)義,所至長官皆敬憚之。君之歿,以兵阻不克歸葬,權(quán)厝吳山萬鬆嶺。後十五年,國朝平四方,道通,黼始以某月某日遷祔晉陵先塋之次,乃來乞銘,實洪武四年也。

          惟胡氏自太師以儒貴,為宋名臣,其後子孫登侍從、方伯,焜耀史冊者以十?dāng)?shù),可謂盛矣。至君懷抱利器,宜光大其先業(yè),而困鬱下僚,卒老以死,非命也夫!然君不以位卑自屈,能盡心所職,使表著如此,足以昭示永久,是不可以無銘。銘曰:君仕弗昌,君材則良,繄君名之長。


          【陳夫人許氏墓誌銘】

          夫人世為金陵溧陽人,姓許氏,諱清密,歸為同邑陳君諱德輝之妻。陳君以醫(yī)名,為元禦診太醫(yī),年三十五卒於燕,夫人迎其喪,還葬邑之舉福鄉(xiāng)大石山之原。即自勤苦持家,以育幼孤。視娣姒之女與己女均,皆躬為櫛沐,及教以女事不懈,鄉(xiāng)裏稱賢焉。子世能吏吳,奉夫人來居。年七十五,以疾卒,實元至正十七年也。遭時多故,未克歸葬。國朝洪武六年,世能方主邳州睢寧簿,始謁告啟其殯於吳,以是年三月某日合葬於禦醫(yī)君之墓。有女三人:淑安,適李某;淑寧,適趙其;淑貞,適李某:皆溧陽士族。男一人,主簿也。銘曰:猗夫人,著淑德。中嫠居,動守則。子成名,維教力。卒有年,葬始克。從良人,合兆域。期永貽,誌斯刻。


          【陳希文墓誌銘】

          吳有良醫(yī)師曰陳希文,其治業(yè)甚精,其起疾甚眾,其中心甚樂易,其待物甚恕而恭,其事親甚孝,其撫宗姓寡弱甚有恩。其為人如此,故其卒,鄉(xiāng)裏耄稚,莫不歎悼焉。其葬也,齊人高啟為之序而係以銘。

          陳氏先為溧陽人。君祖諱桂發(fā),元授平江路官醫(yī)提領(lǐng),仕已,吳人利其醫(yī),不欲使去,遂留家焉??贾M德華。君諱世成,號清遠(yuǎn)處士,希文字也。年六十七,以洪武六年十二月丙辰卒,以是月辛酉葬吳縣太平鄉(xiāng)梅灣之原。配宗氏。子男三人:長祖義,先卒;次祖善,次統(tǒng)。女三人:長適郎潛,次適顧遵禮,次幼。孫男四人:蒙、豫、觀、泰。銘曰:以醫(yī)惠物澤已久,用善禔躬德彌厚。年幾七十非不壽,有子世業(yè)紹厥後。歸全斯丘尚奚咎?


          【葛仲正墓誌銘】

          葛君諱正蒙,字仲正,為人厚重,有長者風(fēng)。其先自汴徙吳,世以醫(yī)鳴。至君而令聞益著,每旦迎療者填戶外,至不能容屨。君肩輿曆視惟謹(jǐn),不問能報否,率與善藥。其子侄甥婿與弟子從君為醫(yī)者,人輒曰:「是葛君所傳也。」?fàn)幹轮?。年七十二,以洪武六年十二月癸亥卒。曾祖諱從豫,祖諱暘辰,皆弗仕??贾M應(yīng)澤,元授平江路官醫(yī)提領(lǐng)。室周氏。子男二人,曰複、曰泰。女二人,適鬱潛、金權(quán)。孫男二人:旭、繼。明年正月己巳,複奉君柩葬於長洲縣武丘鄉(xiāng)洞涇之原,請銘於齊人高啟。銘曰:彼阜斯崇,窾乎其中。有君葛翁,壽樂以終。維拯疾之功,後人尚豐。


          【明故高均彰墓誌銘】

          吳郡高均彰,以洪武五年八月丁亥卒,以九月丙午卜吳縣太平鄉(xiāng)梅灣村之原以葬。其從弟前史官啟既哭之,複為銘納壙中。

          君諱彰,簡率寡嗜,於聲利得喪,不戚戚計慮,日從昆弟親友酣飲以為娛。性複好直,人有過,輒麵攻之。眾知其無他腸,弗怨也。年五十有九。祖諱鑒,考諱震,皆有潛德。配姚氏,無子。一女寧,適郡人陳彥夫。以君之賢,生雖不能致豐榮,然亦未嚐有一毫困辱,不可謂不幸也。銘曰:

          雖寡求,故不憂。卒全而歸在斯丘,嗚呼吾兄又何尤?


          【故韓仲逵墓誌銘】

          君蘇州吳縣人,姓韓氏,諱敏道,仲逵字也。生元世,嚐得推擇為吏,曆常之無錫、蘇之吳江二州提控案牘。性寬厚,不挾計數(shù)。時吏相習(xí)為文深,君議曹事獨平恕,有長者風(fēng)。家無厚藏,客至,輒擊牲命酤以相歡,視罄匱弗計,晚得足疾,有以酒為壽者,亦杖而從之,談噱酣暢不少衰,其樂易蓋如此。年六十而卒,實國朝洪武五年二月某日也。

          祖諱某,考諱某,皆不仕。配陳氏,先十四年卒。繼配連氏。一子焯,為西安都指揮使司經(jīng)曆。七女,長而嫁者五人,餘幼。孫男侗。君卒之六月,經(jīng)曆始聞訃歸。卜是年九月某日葬君於某鄉(xiāng)某地之原,乃來乞銘。餘向為史屬,時經(jīng)曆方在宥府幕,數(shù)相遇焉。蓋知其才器能大韓宗者,豈非君為吏之善,天之報施不於其躬,而將於其子耶?銘曰:

          文不刻深吏之賢,胡仕弗崇壽靡延?厥報在嗣天罔愆,將俾昌熾耀爾先。我庸作銘慰九泉。


          【魏夫人宋氏墓誌銘】

          蘇州守江夏魏公,以其先太夫人行述授勃海高啟曰:「吾妣棄吾二十有二年矣,遭時多故,權(quán)厝先塋之左。今始得地於吾裏黃岡湖東某山之原,將以某年某月某日而葬,子為我誌而銘之。」公昔掌國史,啟嚐為其屬,今又居公之野,辱以先銘是屬,不敢當(dāng),然亦不敢辭也。

          按夫人姓宋氏,武昌蒲圻人,宋彈壓官諱時慜之孫女,諱某號俊齋之女,同邑隱君子碧崖魏先生諱雲(yún)瑞之妻也。夫人生而穎異,七歲能誦《曲禮》《內(nèi)則》、曹大家《女訓(xùn)》,十歲共女事無闕。既長,歸先生。先生故名家世儒,履行高潔,夫人相之,稱賢配焉。居母姑之喪,皆過哀,疏食終三年。待內(nèi)外親族無異意。

          先生嚐遊齊安,遇疾卒於邸。有子三人:法孫、巳孫、虎孫。初聞訃,將遣法孫迎喪?;蛟唬骸附囹札垼詯簩?。以柩渡,虞有變,宜焚骨歸也?!狗蛉丝抻鞣▽O曰:「是將陷吾母子於大戾也,爾忍而父為灰燼乎?亟往,毋有憚,而父善人,神必相之矣。」迄渡,風(fēng)浪帖然。喪既還,或又曰:「柩入家弗利?!狗蛉嗽唬骸复斯涛岱蛘玻嶂购芜m哉?茍有弗利,當(dāng)萃未亡人之身,未亡人得從夫於地下足矣。」即帷正堂奉安,旦夕哭臨。逮葬,毀瘁幾不能為生。

          嚐謂諸子曰:「不幸門戶凋落,汝父汝伯相繼歿,若曹尚誰賴哉!宜力學(xué),善自立,大汝家,以慰老人之望,毋從裏中兒嬉也?!棺咏猿薪涛┲?jǐn)。

          先生庶母羅氏,性素嚴(yán),號難事。夫人始終奉承,有順無忤,疾則侍粥藥,歿則營喪葬,皆必誠焉。

          巳孫既娶,久未有胤,夫人曰:「吾老矣,獨不得一抱孫也!」禱於先,夢紫衣人種栗舍垣下,告曰:「此萌也,為他日興植汝門之本。」覺,旦語 巳孫曰:「汝有子祥也?!辜榷小7蛉讼苍唬骸干癫晃艺_?!顾煲岳趺?/p>

          嚐得眩疾,既間,曰:「吾度不能久處世間矣!」命舁柩堂下,沐之曰:「吾藏身此中,無隙則佳耳?!褂置聥D取衣衾當(dāng)斂者縣之椸,餘悉散諸親愛。除夕,家人進(jìn)椒酒,夫人起居尚無恙。元旦,坐堂上,親戚為壽畢,曰:「我明日逝矣!為我謝某謝某。」翌日,沐浴更衣,坐呼巳孫等謂曰:「吾年七十六,壽亦足矣。死自吾順,汝曹勿號慟亂我聽,使我得好去也?!拐Z已,遂殂,實元至正十年正月二十日也。

          法孫早世;虎孫仕元為嶽州路儒學(xué)正、平江州楊柳灣茶司提領(lǐng),亦先卒;巳孫今名觀,即公也。仕國朝,曆太常卿、翰林學(xué)士、國子祭酒,至今官。

          嗚呼!夫人貞孝慈睦,其賢卓著如此,固非凡婦人所及。至於聽言不惑,臨終不亂,則又士君子識義理者或有所未能,而夫人能之,豈非難哉!雖生不及見子之貴,以享其榮養(yǎng),然死而子能以儒學(xué)際聖朝,爵三品,當(dāng)?shù)冒浿笫族\橐,以光賁於窀穸,又能追述懿行,以圖不朽,則夫人何憾焉?銘曰:

          維君子嬪,貞以禔身。能教其孤,為今名臣。卒既有年,始?xì)w斯阡。時虞未遑,豈曰緩焉?乃刻銘章,載揚(yáng)幽光。永固以安,夫人之藏。


          【丁誌恭墓誌銘】

          洪武六年四月,餘聞?wù)I恭得暴疾,臥江上,扁舟往視之。誌恭握餘手,欷歔不自勝,仰曰:「先生自天而下耶?」明日疾革,餘撫謂之曰:「子嚐求贈詩,吾未暇為,今如有不可諱,當(dāng)為悼詩,葬且當(dāng)為銘?!拐I恭已昏不知人,複張目舉手作謝且別狀。時其母及家人親舊環(huán)床立,見之莫不掩麵泣下。又明日乃卒。餘既賦五言一章哭之,將葬,其兄誌剛來以請銘。餘曰:「吾忍銘誌恭耶?然言不可食也?!鼓诵蚨懼?。

          全集字?jǐn)?shù):50.6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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