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膽敢上奏彈劾榮祿、剛毅、李蓮英,即令不考慮戊戌政變這一層,這在清末也絕對是駭人聽聞的言論。
《徐兆瑋日記》前年終于點校出版,此文獻由“清史工程”資助,整理有年?!度沼洝匪涀?894至1940年,時間連續(xù),又與近代政事、江南社會關涉甚多,已受到史學界不少關注?!缎煺赚|日記》中關于戊戌政變后江南地方的記載,剛毅南巡一事頗值得注意。
光緒二十五年(1899)六七月間剛毅南巡江南,當時對外宣稱的目的是清理田賦與檢查保甲,其實是為了設法增加財源,以應付甲午戰(zhàn)敗后越來越艱難的中央財政。所以剛毅甫到江南,便與劉坤一、盛宣懷等談話,希望輪船局、招商局能夠增加對朝廷的報效,此事王爾敏、何漢威等先生有專門論述,不再贅筆。
當時翁同龢尚幽禁在常熟,所以剛毅來江南,常熟地方士紳尤其緊張。這樣的氣氛中,光緒二十五年十一月初五《徐兆瑋日記》中提到:
沈北山上疏攻榮祿、剛毅、李蓮英,稱為三兇,辭甚切直。徐蔭軒掌院事格不為上。翁弢夫聞之,恐其波及常熟相國,電致又申,囑葉茂如強挾之歸,聞已旋里矣。
膽敢上奏彈劾榮祿、剛毅、李蓮英,即令不考慮戊戌政變這一層,這在清末也絕對是駭人聽聞的言論,沈北山(鵬)何許人也?
上奏彈劾榮祿、李蓮英,沈鵬是誰?
民國時期編纂的《重修常昭合志》中,沈鵬有一小傳。其中也談及他“劾三兇”因而被斥革在本鄉(xiāng)看管,其后瘋癲郁郁而終。
民國《重修常昭合志》,先后由丁祖蔭、徐兆瑋擔任主纂,他們與沈鵬都頗有淵源。徐兆瑋與沈鵬年齒相當,中科舉時間也相差不多,屬同一代人。這一代常熟士人中,還有兩位留名文學史的,一個是曾樸,一個是張鴻。前者寫《孽?;ā?,成為清末社會小說的代表作;后者則以詩詞著稱,頗為錢仲聯(lián)、祁龍威等文學史家推崇,且在1930年代還曾寫《續(xù)孽?;ā?,又可見兩人關系莫逆。
曾樸也是沈鵬的至交好友。沈鵬幼年家境貧寒,曾經(jīng)寄住于曾樸家中,他們又一同受學于常熟著名學者潘欲仁。這位潘欲仁,不僅教過曾樸、沈鵬,也是張鴻、徐兆瑋等人的老師,差不多都在1880年代科舉成功的這一批常熟士人,在少年時已經(jīng)形成一個朋友圈子了。
曾樸
這個朋友圈子進一步凝聚,與中西學社事件關系密切。光緒二十三年(1897)常熟的年輕士人潘任、徐念慈等在常熟興辦“中西學社”,參與其中的還有丁祖蔭、季亮時、曾樸、張鴻、徐兆瑋、徐念慈、殷崇亮等人。
清末興辦西學的浪潮中,這一學社是較早成立的。但此事遭到常熟大族的阻礙,主要的沖突是,縣中各項公共事務原本均各有固定捐助經(jīng)費,成立一新學社,則要重新分配地方經(jīng)費,這是“邑中大族”不能接受的。尤其是縣中本來的書院愛廬精舍由龐氏資助,不論就書院的影響力或經(jīng)費重組兩方面考慮,當?shù)卮笞宥茧y以讓步。經(jīng)過曾樸、張鴻等人力爭,縣中將本來資助編纂方志與維護佛塔的米捐轉用資助中西學社。這一過程中,以上諸人互聯(lián)聲氣,凝聚為關系更緊密、觀念也相近的交往網(wǎng)絡。
沈鵬在這個朋友圈子中,并不突出。他給朋友留下的一般印象,是木訥且有些天真。之所以這樣說,容后詳細道來。先來看這個朋友圈子的核心人物,就當時人的議論來看,最受矚目的是張鴻。他是光緒十五年舉人,中舉人后,為了備考,跑到京城長住,中進士后又任戶部主事。
沈鵬身處的常熟士人圈
在京期間,張鴻是常熟乃至蘇州同鄉(xiāng)中的活躍人物,他當時住在西磚胡同,毗鄰法源寺,與曹君直、徐少逵等人詩歌酬唱,同鄉(xiāng)朋友戲謔稱為“西磚體”。張鴻的詩詞似乎的確是不錯的,以至舊居京城的常熟前輩翁同龢、龐鴻文等人也注意到他。張鴻留下的《蠻巢詩詞稿》中,有他送給翁同龢、龐鴻文的酬唱詩:
送翁叔平相國
西京父子相,東海帝王師,剛節(jié)顯恭忌,高門平韋推,鳳雛稱綺歲,豹采郁奇姿,驥足黃金闕,龍頭白玉墀,風標秋岳峻,文藻彩霞披,誠謹修臣范,端嚴結主知,張皇濂洛緒,輔導舜堯資,圣學求黃發(fā),中興定赤眉,同光神武遠,啟沃大功垂,慎密司樞務,精詳判度支,兩朝崇柱石,一德鏤盤彝,巨鱷東溟起,貪狼北地窺,老謀忘曲突,急劫值殘棋,忍謗憂疑日,沈機險厄時,孤忠天可鑒,勞績后方思,獨立溫公懼,群讒伯紀危,優(yōu)崇漢幾杖,閑退宋宮祠,蕭灑歸田賦,高寒水調詞,長安云眷眷,故國月遲遲,此去江南晚,荷香獻壽巵。
送龐綗堂銀臺
高臥西湖湖水濱,逍遙山澤作閑人。試看蠟屐聊成癖,無復緇衣欲化塵。百果桑麻盡地力,一編文獻述先民(墾荒修志,公之素志也)。大臣自有居鄉(xiāng)度,報國無分出處身。
功力如何,筆者無能判斷,只是看得出張鴻對常熟兩位前輩頗為尊重,且這種尊重不全是源于對方的權勢地位。據(jù)說翁同龢得到張鴻之詩后,頗為贊賞,且為其改韻。張鴻送別翁同龢,當是翁同龢被發(fā)還家鄉(xiāng)幽禁之時;送別龐鴻文,則是戊戌政變之際后者避時事回鄉(xiāng)時。這都不是兩人權勢鼎盛之際,所以說張鴻的酬唱送別,多少是有道義的成分在。
《徐兆瑋日記》
戊戌政變后,張鴻仍然留居京城,此時他獲知家鄉(xiāng)新聞的渠道,主要是好友徐兆瑋,相應地,他也將其京中見聞源源不斷向徐兆瑋匯報。徐兆瑋是張鴻的妻弟,又性情相投,關系一直密切。
剛毅此行,以擴大財源為首要目的,清理田賦是辦法之一。所謂清理,自然只能增加,絕不會減少。所以剛毅清賦的結果,是增收江南田賦二十余萬兩,當?shù)厥考澮黄孤曒d道。徐兆瑋與張鴻的通信中,也可見到不少對清賦的議論,徐兆瑋認為當年六月“催科之嚴厲,求之史冊亦不多得”。這雖然是夸張之語,但此次清賦給江南士紳帶來的沖擊,可想而知。
回到我們的主角沈鵬。就在這樣的氣氛下,沈鵬寫奏折要彈劾“三兇”。此時沈鵬只是一個翰林,當然沒有直接上奏的權力,要請翰林院掌院徐桐代奏。看到折子的內容,徐桐已經(jīng)要昏厥過去,哪里敢代奏。然而彼時的媒體已經(jīng)無孔不入,遇到這樣的話題新聞,必欲曝之天下,可是這樣做給當事人造成什么后果,就無人去管了。
彼時《國聞報》知道沈鵬此文后,即邀去發(fā)表,即《編修沈鵬應詔直言折》,一時京城輿論大嘩。不論看客諸公私底下怎樣議論,場面上總要說此事是政治不正確的,所以一定要懲處沈鵬,但似乎也不愿深究,只是將他發(fā)回原籍看管了事。倒是已經(jīng)幽禁在家的翁同龢生怕此事牽涉自己,天天在家緊張得不得了。翁家三代謹小慎微,遇到這樣的事真是躺槍了。
《轟天雷》《續(xù)孽海花》:小說里的常熟“故事”
沈鵬一案,隨著他被遣回常熟看管,塵埃落定。但此事在常熟文人圈中卻繼續(xù)發(fā)酵,促成兩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一是《轟天雷》,一是《續(xù)孽海花》。
《轟天雷》的作者署名藤谷谷香,于1903年出版,又于1904年再版,可見當時頗為流行。文學史家中,阿英最早注意到這一小說,將其收入自己所編的《晚清文學叢鈔·小說四卷》中。不過,阿英并不知道此書作者是誰,對小說影射之人、事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推測應當來自常熟,熟悉當?shù)氐娜饲檎乒?。?986年沈縉提出《轟天雷》作者為常熟人孫景賢,小說主人公“荀北山”即沈鵬。沈縉為沈鵬后人,他的論證是有說服力的。
到1997年董文成、王明琦點?!掇Z天雷》收入《中國近代珍稀本小說》,對孫景賢的身世已有詳細交代。此公字龍尾、號希孟,曾留學日本,寫《轟天雷》時僅二十二歲。他偽托一個日本名字發(fā)表小說,避世人的耳目。
小說開篇說常熟晚近出了三個大人物,“一個是位極人臣,尊為師傅的老中堂;一個是傾國傾城,第一無雙的都老爺;一個是忠肝義膽,不顧生死的太史公。這三個人都與覺羅朝很有關系的,一個立朝無疵,是個純臣;一個扭轉乾坤,是個能臣;一個披肝瀝血,是個忠臣”。
“老中堂”自然是翁同龢,他在清末常熟士人中,聲望無二,孫景賢在后文中,還說要以翁為中心創(chuàng)作小說,題作《縉紳領袖記》,也可見其人望。“都老爺”是都御史楊崇伊,他是戊戌政變中的關鍵人物。戊戌政變前,慈禧太后本在頤和園,于八月三日下午接到楊崇伊奏折,奏請慈禧太后立即訓政,八月四日慈禧太后即回到宮內,于八月六日訓政。所以楊崇伊的奏折可視作戊戌政變的導火索,他的關鍵作用,歷史學界中1990年代以后才由孔祥吉、茅海建等揭出。但由孫景賢描述可見,此事當時在常熟士人中盡皆知曉。小說中的“荀北山”更說道:“常熟既出了一個巨奸大猾,罪魁禍首,必須再出一個為國忘身的大忠臣,方給吾常熟人爭爭氣!不然,吾們的臉子都辱沒盡了?!睂O景賢且交代要以楊為中心創(chuàng)作的小說將題為《魑魅魍魎》,可見當時常熟一般年輕士人對楊的態(tài)度。
最后一位“太史公”便是沈鵬,小說中他是個書呆子樣而又以驚天動地為追求的人。小說中有一段描寫沈鵬中進士前后的故事,極能體現(xiàn)其剛正又迂訥:
譚老爺回去,喚廚房備了幾樣菜。北山來了,二人對酌。譚老爺喝了一回酒,捋了兩捋胡須,對北山微笑道:“北山兄,我與你一個人似的,說話不怕你怪。我聽見城里幾位老先生說,當翰林衙門,須要考了差,或者開了坊,才可以得志,不然就是一個苦京官罷了。那十余年在京的費用,倒不省呢!你要想想法兒才好?!北鄙酱饝怀鰜?。譚老爺?shù)溃骸拔医塘四阋粋€法兒。在本鄉(xiāng)包倉米,管閑事,可以弄錢的,你如肯出面,我與你牽線?!北鄙铰牪幻靼?,道:“什么叫做包倉米,管閑事?”譚老爺?shù)溃骸澳阈r候就進京,怪不得你故鄉(xiāng)的時事一樣不懂。我告訴你罷,中了舉人,自己的錢糧可以不完,自己如沒有田產(chǎn),親友們及一切不干涉的人,只要將田過了你的戶,你在衙門里招呼一聲,也只要完二三成好了。只要戶頭多,一千、八百塊算不得什么,這不是白用他的么?這就叫包倉米。譬如人家有詞訟,請你到衙門里去說情,你只要看哪一邊送的禮物多,就幫哪一邊。那縣官見翰林先生說的話,比爺娘還靈,沒有不依的。你不看城中幾個紳士么,都是靠這兩樣金飯碗的。這是官面的弄錢,還有那不官面的?!北鄙絾柕溃骸安还倜娴氖鞘裁矗俊弊T老爺?shù)溃骸熬褪蔷圪€抽頭?!北鄙接謫?,譚老爺?shù)溃骸捌┤缒阕隽藮|家,約了許多賭鬼,或搖寶,或牌九,看押主的多少,每擋抽幾塊錢,這是下等弄錢法兒。尋常人做了,衙門里要訪拿的,有些功名,就不敢捉了。你看徐市蘇家尖,不是常有幾個紳士在那里聚賭么?”北山方曉得天下還有這些事情,心中決斷不來,嘴里不做聲。
孫景賢創(chuàng)作《轟天雷》,以本鄉(xiāng)人寫本鄉(xiāng)事,同鄉(xiāng)士紳都是知道的?!缎煺赚|日記》中就提及光緒二十九年六月十九日,孫景賢將《轟天雷》帶給徐閱覽。而沈鵬的摯友張鴻寫《續(xù)孽?;ā?,第五十五、五十六回專寫沈鵬,開篇就說明沈鵬與自己總角之交,所以要專寫一回駁正《轟天雷》中描寫過甚的地方。無獨有偶,張鴻的筆下也專有一段寫沈鵬中進士后的世情:
《續(xù)孽?;ā?div style="height:15px;">
北山次日動身到了天津,搭乘海輪直達上海,然后又坐小火輪一徑回到家中。見了兄嫂等自然悲喜交集。接著開賀祭祖,家鄉(xiāng)人見了這個少年太史公,自然欽慕的不在少數(shù)。北山不免出來酬應,從前聽見北山來了,躲避著不見的人,都來歡迎北山,唯恐請不到他。北山回想三四年前一肩行李,匆匆北上的時候,哪有一個人送他。當時有些親族背后說道:“他冒險北上,將來要由北京同鄉(xiāng)打發(fā)回來,一切盤纏恐怕仍要我們拼湊出去。他此次的盤費不曉得從那里來的?其實他安分守己,處一個館,能夠中了舉人,替我們完的錢糧幫幫忙,那時我們再幫幫他到北京去不好么?”后來北山中了北闈的舉人,他們已經(jīng)變了論調,說道:“他從小是很聰明的,所以年紀很輕就中了。此次何妨回來開開賀,兩漕上自然應當送一份禮,我們合族的錢糧,他只要說句話,一定可以賣帳的。我們也可以占些便宜,他也可得些實惠。他不回來,可見他還有些書呆子的氣息哩?!辈涣系诙暧诌B捷了,點了庶常,他們就天天望他回來,從前恐怕拼湊盤纏的思想是一概消滅了。所以北山回來,他們就排日備著筵席,請他賞光。北山的性質本來是忠厚的,也不去計較從前的形狀。
兩部小說都談到當時常熟的“故事”,即士紳包倉米。本來清代江南士紳包攬賦稅,并不是新鮮事,乾隆之后的記載不絕如縷,事態(tài)到太平天國戰(zhàn)前最為嚴重,因為包攬造成納稅戶的負擔極為不均。太平天國戰(zhàn)后,經(jīng)過馮桂芬的推動,江南的賦稅征收不公有所減緩。而到光緒中后期,則如小說所述,頗有一些高層士紳包攬賦稅,甚至開設賭局,雖則獲得實利,但人望墜落,也是可以想見的。
戊戌政變之后,光緒二十五年六月剛毅就被委派南巡,雖然清理田賦并非“工作重心”,但以此為契機,剛毅將矛頭指向江南士紳。剛毅列出影響田賦征收的三方面因素,官員、胥吏、士紳。但最后著重說,官員與胥吏的問題,都可以有辦法懲戒,只有士紳的包攬,地方官是拿他們沒辦法的,所以要重點處理。剛毅在奏折中說:
三弊相因,舉國家每歲應征熟田錢糧,合計不下數(shù)十萬兩,暗蝕于無形。顧弊在官可撤可參,弊在書差可斥革懲辦,獨弊在紳戶,大半縉紳望族,其中潔清自好,固不乏人,而不肖者倚此為生,聲氣廣通,奧援遍樹,欲圖整頓,傾陷隨之,官斯土者遂不敢議及清賦。
剛毅上奏是在七月一日,而在當年下半年及第二年初,僅在常熟就有三個舉人因抗糧被斥革,還有若干士紳被調查。曾樸甚且為躲避追查而出逃。剛毅的這一套辦法,江南士林很不滿,所以后來曾樸創(chuàng)作《孽?;ā?,專門有一段嘲諷剛毅南巡。但當時的常熟士林,則氣氛肅殺,或明哲保身,或聲望不足,無人敢與地方官有所拮抗。
常熟年輕一輩的士人,對這種情形是不滿的,但他們當時多數(shù)不過三十上下,資歷、人望不夠,只能腹誹。七月間徐兆瑋就在日記中專門寫了一組《清賦末議》,并給張鴻寫信說:“近日擬為《清賦末議》一篇,專就二邑立論,以冀廓清弊竇,成后當寄俟鑒定也?!?div style="height:15p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