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人丁很多，單是榮府一宅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除開為數(shù)不多的主子，大大半是奴仆，其中又以丫頭居多。而丫頭們往往不能自己把握命運，生殺予奪，全憑主子意旨。
鶯兒采摘鮮花嫩柳編花籃，并開玩笑說是春燕摘的，春燕的姑媽因此打罵春燕，還向春燕的娘何婆子告狀，何婆子也打罵春燕，并追到了怡紅院，鬧得個沸沸揚揚，何婆子差點被攆。
事情平息后，寶玉便叫春燕：“你跟了你媽去，到寶姑娘房里給鶯兒幾句好話聽聽，也不可白得罪了他?！贝貉啻饝?yīng)了，和他媽出去。寶玉又隔窗說道：“不可當著寶姑娘說，仔細反叫鶯兒受教導(dǎo)?！?/span>
娘兒兩個應(yīng)了出來，一壁走著，一面說閑話兒。春燕因向她娘道：“我素日勸你老人家再不信，何苦鬧出沒趣來才罷。”她娘笑道：“小蹄子，你走罷，俗語道：'不經(jīng)一事，不長一智。’我如今知道了。你又該來支問著我?！贝貉嘈Φ溃骸皨?，你若安分守己，在這屋里長久了，自有許多的好處。我且告訴你句話：寶玉常說，將來這屋里的人，無論家里外頭的，一應(yīng)我們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與本人父母自便呢。你只說這一件可好不好？”她娘聽說，喜的忙問：“這話果真？”春燕道：“誰可扯這謊做什么？”婆子聽了，便念佛不絕。
春燕和其母親、姑媽、姨媽都是賈府奴仆。
賈府的奴仆分幾類。一是家生子，比如鴛鴦、金釧玉釧、紫鵑、焙茗等，父母是奴才，自己“與生俱來”也是奴才。二是買來的，比如襲人。三是作為陪嫁隨主人進府的，比如周瑞家的、來旺家的和平兒等。四是別人當禮物送的，比如晴雯。翠縷就是賈母給湘云的，應(yīng)當算是史府的丫頭吧？像香菱那樣被搶來做侍妾其實相當于丫頭的屬于個例，不具普遍性。鶯兒母女倆都在薛家，薛姨媽也曾說要再給寶釵買個丫頭，可見薛家奴仆來源也和賈府差不多。
可謂“上等奴才”的賴嬤嬤，被賈母稱為“財主”，家中也是有園子有奴仆，其孫子賴尚榮從小也公子哥兒一樣丫頭婆子奶子捧鳳凰般地長大，還花銀子當上了知縣。賴大一家這“奴才”其實只是個名分罷了，可賴嬤嬤還對孫子感嘆說：“你哪里知道'奴才’兩個字是怎么寫的！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爺爺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惱，熬了兩三輩子，好容易掙出你這么個東西來。”熬了兩三輩子，這個中辛酸外人哪里體會得？誰愿意做一輩子奴仆？誰不想有個好的歸宿？奴仆中最多的是丫頭，可是賈府丫頭們的人生之路卻很窄。
一是被收房做侍妾或通房，比如趙姨娘、平兒，這算是比較好的結(jié)果了，像嬌杏那樣“偶因一回顧，便為人上人”的畢竟太少太僥幸。賈府的丫頭大都渴望如此上位，比如小紅，瞅個空子就往寶玉跟前湊。除了鴛鴦，好像還沒有誰會放著主子奶奶不做，倒愿意做丫頭的。所以襲人“晉職提薪”后黛釵湘會向她道喜，邢夫人為賈赦說鴛鴦時也說：“我來給你道喜來的?！?/span>
在主子看來被收房是對丫頭的恩惠，是她們求之不得的好事，可丫頭們都認為是“天大的喜事”嗎（鴛鴦嫂子語）？像周姨娘，若非鳳姐生日時提一下，平時很不容易地冒個泡，簡直就是無聲無息，叫人忽略了她的存在，全書都看不見她和賈政有何交集，其凄冷的生活可想而知。比如襲人，王夫人感其忠心和見地，向其承諾“我絕不辜負你”，后來許之以寶玉侍妾，她問過別人愿不愿意嗎？當然襲人和寶玉算是郎有情妾有意，像司棋和潘又安，齡官和賈薔，人家已經(jīng)有了意中人了，若是被哪個老主或少主瞄上了，那是不是會被活活拆散？
賈赦想要鴛鴦，平兒、襲人叫她給老太太說已經(jīng)給了璉二爺或?qū)毝斄?，大老爺就不好要了。雖是玩笑，也不是沒有可能，既然可以給璉二爺和寶二爺，那么也有可能給大老爺或二老爺，賈赦不是就把自己房中的丫頭秋桐賞給了賈璉嗎？鴛鴦?wù)f：“家生女兒怎么樣？牛不喝水強按頭嗎？”看來還真是要強按頭，按賈赦的說道：“想著老太太疼她，將來自然往外聘作正頭夫妻去。叫她細想，憑她嫁到誰家去，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她！”
二是做陪房，陪嫁丫頭，雖然也是奴才，但比一般丫頭地位高。王善保家的仗著是邢夫人的陪房，自視甚高，連王夫人都另眼相待，何況別人？所以她才敢狗仗人勢，不把探春放在眼里，去掀探春的衣襟。邢夫人的另一陪房費婆子敢隔著墻大罵周瑞家的，其平時的“大不安靜”可想而知。周瑞家的就更不用說了，平時專慣各處獻勤討好，逮著機會就興風(fēng)作浪整整與自己不睦的人。女婿冷子興因賣古董與人打官司，她根本就不放在心上，晚間只求求鳳姐就完了。
當然陪房也是奴才，主子平時信任你倚重你，那是他們寬柔待下，是對你的恩惠，也是因為你殷勤小心。要是哪天你逆了他的毛，那可就不認你陪房不陪房了。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可兒子犯了事，她也只有在鳳姐跟前磕頭央求的分。
三是做管事的奶奶等，比如林之孝家的，吳興登家的，比別人有權(quán)力也有體面。但這權(quán)利和體面也是主子給的，既可以有條件地給予，也可以無條件地收回。
而更多的丫頭只有兩條路：一是配小廝，二是放出去與本人父母自便，即自主擇人。
先說配小廝。
第七十回里講，管家林之孝開了一個人名單子來，共有八個二十五歲的單身小廝應(yīng)該娶妻成房，等里面有該放的丫頭們好求指配。鳳姐看了，先來問賈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議，雖有幾個應(yīng)該發(fā)配的，奈各人皆有原故：第一個鴛鴦發(fā)誓不去。自那日之后，一向未和寶玉說話，也不盛妝濃飾。眾人見她志堅，也不好相強。第二個琥珀，又有病，這次不能了。彩云因近日和賈環(huán)分崩，也染了無醫(yī)之癥。只有鳳姐兒和李紈房中粗使的大丫鬟出去了，其余年紀未足。令他們外頭自娶去了。
原來大了的丫頭配小廝，自己并不能做主，而是由主人“指配”，有點像皇帝賜婚了，叫你討誰就是誰，要你跟誰就跟誰，便是做了強盜賊，也得跟著，丫頭的意愿是不在主子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的。奴才成家后生下的子女即為家生子，也是奴才，長大了，即邢夫人說的，三年兩年，不過配上個小子，還是奴才。但愿惜春說的是孩子話，否則或打，或殺，或賣，那就更可怕了！成年的小廝多，丫頭不夠分配，便令他們外頭自娶。這自娶來的女人也是奴才吧？或許是心甘情愿做奴才。比如何婆子，一聽說要被攆出去，就嚇得淚流滿面，說自己好不容易才進來的，要是出去了，不知苦到什么田地！
再說自主擇人，即往外聘作正頭夫妻，聽上去很美好，所以春燕媽念佛不絕。且不說寶二爺說的話行不行得準用，便是放出去了就真的能夠自主、有個好結(jié)果嗎？司棋被趕出去算是自由身了，她想嫁表弟潘又安，她母親答應(yīng)嗎？彩霞被打發(fā)出去可以自主擇人，她想擇賈環(huán)行嗎？鳳姐一干涉，彩霞這么個好女兒就只能被迫嫁給了旺兒那吃酒賭錢無所不至的小子了。還有襲人，她若真的被贖回了家，又一定能夠攀上寶玉嗎？
“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這是李嬤嬤罵襲人的話。丫頭配小子，可謂門當戶對，但婚姻更有門第以外的因素，比如對方的性格為人品行等。彩霞和來旺的兒子就門當戶對，可是一個不成器，一個不情愿，那日子會好過嗎？
配小廝和自主擇人那是比較正常的出路，還有非正常的。
芳官、藕官、蕊官因無端被遣而怨憤不已立意要做尼姑，被水月庵的智通和地藏庵的圓信拐了去做活使喚，那就比配小廝和自主擇人更悲慘了！至于像金釧兒晴雯那樣被逐的，那不是出路而是絕路。金釧兒么算是自己“糊涂”走了極端，自絕于人民，那晴雯呢？不知別的不在賈府為奴或被從府中趕出的丫頭生活如何，但如果離開賈府是一件好事的話，那一個個怎么都想方設(shè)法地要進來、進來了的又寧死不愿出去？像晴雯那樣四五日水米不粘牙、病得連站的力氣都沒有的，被架出去扔在其哥嫂家中爬著，想喝口茶也沒人管，不死還能怎么樣？
鴛鴦殉主，金釧兒自盡，晴雯屈死，芳官等出家，彩霞所遇非人，她們的命運令人嗟嘆。對于丫頭們來說，愛情是奢侈的，可望而不可即，她們只是生存，不是生活。書中跳井而亡的只有金釧兒，但賈府里的井不止一口，一個個張著黑幽幽的大嘴，等待著伺機吞噬那些美麗可愛的女孩子們。
王菲有一首歌叫“出路”：“我想找條出路 到底有沒有出路......”
賈府丫頭，路在何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