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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前度劉戾何時來
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地飛揚著,將人世間一切美好的和一切丑惡的都掩蓋得無影無蹤了。
替呂太后送喪的隊伍像一條逶迤蜿蜒的灰蛇,從長樂宮出長安城一直綿延至長陵。
朔風低吼著,盤旋著,將雪花攪得走龍舞蛇,將送喪行列中的哀號擊破,化成片片碎瓣散入雪花之中。
隊列仿佛是默默行進著。
少帝劉弘與皇后鵑坐在鋪著軟氈的輅車里,車廂里還放著火盆,可少帝仍覺得徹骨的冷,他緊緊地擁著皇后,仍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少帝是害怕,害怕行列中那些劉姓皇子皇孫會突然沖過來將他殺死。太后健在時,少帝隱居深宮極少露面,諸事都有太后替他操辦。現(xiàn)在他的靠山訇然倒塌,他就像被人猛地推到懸崖邊,隨時都有落崖的可能。他聽見車簾外不時掠過答答答答的馬蹄聲,他從簾縫中望出去,是全副盔甲的朱虛侯劉章和東牟侯劉興居騎著馬不時地在他車輦前后穿梭。說起來,他們都是他的皇兄,可少帝知道他們名為護駕,卻無時無刻不在籌劃謀奪他的皇位。
少帝擁著皇后,輕聲怨道:"你父親為何不來護駕?你伯父為何也不來護駕?萬一他們動起手來,朕該如何是好?"
原來執(zhí)掌兵權的大將軍呂祿和呂產(chǎn)今日都沒有護送太后靈柩出喪,他們帶重兵駐守未央宮和長樂宮。
鸚年紀不大,在她母親搖光夫人的調(diào)教下,已修煉得容止端莊,機敏凝重。她悄聲勸慰道:"陛下不必憂慮過重,怕傷了陛下身子。陛下但放寬心,你忘了嗎?太后臨終叮囑我父親與我伯父萬不可護靈柩出喪,宮廷虛空,便會讓人乘虛而入。如今他們重兵駐守皇宮,外面的人就不敢輕舉妄動了。"
少帝這才稍稍安寧下來,卻仍擁住皇后不松手,現(xiàn)在皇后成了他心目中的保護神了。
隊列行經(jīng)之地,沿途有許多百姓冒著風雪夾道觀看,他們原想瞻望太后遺容,瞻望天子龍顏,可是天子躲在御輦里,太后躺在靈車上。數(shù)百輛車都包裹著素綾白麻,根本分辨不出哪是天子御輦?哪是太后靈車?只有一輛車與眾不同,敞著篷,車肚內(nèi)金飾玉砌,端坐著一位盛裝寶冠的美人,任風雪侵凌,她只閉目含笑,穩(wěn)若磐石。那么一長隊素白的送葬隊列中僅有那么一點鮮艷奪目,百姓們點點戳戳,驚嘆不已,議論紛紛??此拇虬缦褚粋€公主,卻又為何拋頭露面?便有知情人解了謎底,原來她是太后貼身侍婢,喚作紫衣姑娘。太后駕崩,她自愿陪葬,愿永生永世服侍太后。于是皇上嘉封她為護靈公主!
紫衣姑娘有生以來第一次穿戴公主的服飾,她含笑走進她
的墳墓。雪愈下愈大,將送葬的行列吞噬了。
天寒地凍,長安城仿佛凝固了。雪壓宮樓,雖然是一派潔白寂靜,那寂靜卻讓人忐忑不安。
城墻腳朱虛侯劉章的府邸中,這幾天卻不平靜,人來人往特別頻繁。朱虛侯夫人猸不動聲色,仔細觀察,見來往者有朝中重臣,也有齊王府派來的將官,便。15知不妙,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她料定夫君他們在密謀造反,她想她應該立即告知父親知曉。父親現(xiàn)在執(zhí)掌北軍軍權,只要一聲令下......不不不,若那樣,劉章定然性命不保,劉家人血流成河,多少朝臣也要人頭落地!可是,若不及早向父親告發(fā)呢?一旦劉氏子弟謀反成功.父親及呂氏一門將難逃被屠戮的惡運!一邊是丈夫,一邊是父親,一邊是劉氏,一邊是呂氏,兩族人的命運仿佛就攥在猸兒手心中了!
猸兒踟躕徘徊了好幾日,兩邊她都舍不得,兩邊她都不能舍。最后她決定只有與劉章攤牌,奉勸他不要參與謀反,保持忠節(jié)。
劉章已連著幾夜不進猸兒的房間了,他們密談都在后花園的小花廳里,園門口就有衛(wèi)兵把守。猸兒思來想去,只有等他送客出來的時候攔住他了。
雪霽天晴,一彎冷月抖抖索索地掛在重疊宮樓的飛檐上。猸兒守在從后園小花廳出來必經(jīng)的軒廊里,雖裹著裘皮外衣,仍凍得血脈凝滯,指尖麻木。好不容易見劉章陪著兩位大人出來,忙閃過一旁。天黑,軒廊內(nèi)沒有油膏燈燭,劉章等人并無覺察。
猸兒卻看清了那兩個大臣是太尉周勃和右丞相陳平,不禁一陣心驚肉跳。待劉章送客出了大門折回花廳的時候,猸兒撲出來跪倒在他跟前。
"夫人?你怎會在此?"劉章大吃一驚。
猸兒飲泣道:"劉郎,劉郎曾起誓答應過臣妾不做圖謀不軌之事,如今太后尸骨未寒,你們就要搶奪皇位了,天理不容啊!"劉章一聽便知密謀已瞞不過夫人,便道:"我當初起誓太后在世一日,我便不提謀反二字。如今太后謝世,這皇位自然就該由我大哥來坐了!"
猸兒道:"歷來謀反之臣無有善終的,劉郎啊,猸兒為顧全劉呂兩族的安危存亡,沒有將你們的事告訴我父親。劉郎乃天地間坦蕩君子,妾身便是敬重劉郎,才苦苦等候在此,望劉郎再作權衡,慎行慎行啊!"
猸兒的話卻提醒了劉章,心想:她雖與我恩愛,畢竟是呂祿那賊的親閨女,不可不防啊!便沉吟道:"夫人之言也有道理。夫人,這廊子里陰冷,不如隨我去花廳,我們倆商量一個妥善之策,也好去應對我那幾個兄弟呀!"
猸兒見他似有轉(zhuǎn)機,深信不疑,便隨他來至花廳門口。劉章作了個揖道:"夫人先請進。"猸兒想也沒想就跨進門檻。只聽身后嘭地一聲,門被帶上了。劉章隔著門板道:"夫人見諒,劉章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這幾天朝廷局勢不穩(wěn),火迸一觸及發(fā)。夫人不如靜待于此來得安全,待我大哥坐定龍庭,劉章便來接你,送你一頂王后的鳳冠!"
猸兒拚命推門推不開,她哭道:"劉郎開門,劉郎我不稀罕什么鳳冠,劉郎你放我出去呀!"
可是劉章只命家將把守后園之門,不準放任何人出入,自己卻匆匆離去了。此刻他身負重大使命,聯(lián)絡劉氏兄弟起兵奪取皇位,他已顧不得夫妻恩愛、兒女情長了。
卻說高后七年秋,太后割齊地的瑯邪郡為瑯邪國,封呂委的女婿、高祖同宗堂弟劉澤為瑯邪王,那劉澤便攜夫人樊無射赴瑯邪就任國王。雖有了王號,卻因瑯邪只一郡彈丸之地,劉澤終究不甚滿意。想自己在高祖手下便為將軍了,如今在劉氏宗親中輩分又是最高,卻屈居那些個侄兒孫們之下,頗為失意,終日灌酒解悶。
這一日,忽有齊王劉襄派遣郎中令祝午拜謁瑯邪王,稱道:"呂氏背叛高祖白馬之盟,橫行朝廷之上,挾持少帝,為非作歹,群臣敢怒而不敢言?,F(xiàn)在齊王欲舉義兵誅呂扶正,可是齊王年少。無指揮軍陣的經(jīng)驗?,樞巴跏歉咦骥庀聫妼ⅲR王愿將軍隊指揮權委任于大王,與大王共舉義事。齊王請大王赴齊國都城臨淄商議破呂大計,大王可速速啟程。"
那劉澤大喜過望,心想此乃天賜良機也,讓我指揮齊國軍隊攻打呂祿、呂產(chǎn)那兩個家伙還不是綽綽有余?說不定那九五之尊便得由我來坐了呢!
于是即刻穿甲備馬欲行,卻被夫人樊無射攔住了。無射方才一直在客廳外間聽,祝午的用心她看得一清二楚。她對劉澤道:"將軍休要輕信祝午的詭言,那齊王素來與將軍疏遠,將軍居瑯邪郡為王,他正記恨于心,豈會拱手將兵權交與將軍?況且齊王圖謀皇位已久,眾所共知。定是齊王唯恐將軍與他頡頏相爭,故而設計要囚禁將軍呢!"
劉澤此時哪里聽得進無射的勸告?拂袖道:"婦人之見,鼠目寸光!你不要壞我大事,倘若我登龍庭掌朝綱,你做不了皇后起碼也是個夫人吧!"抬腳要跨出門檻,卻被無射扯住了袍袖。"將軍,妾身從不妄想入主后宮,妾身只是擔心將軍安危,你們劉氏那些皇子皇孫,一個個如狼似虎,恨不得你吞了我、我吞了你的,將軍萬萬不可中了他們的圈套!"無射哀哀求告。
劉澤一腳踹開了無射,罵道:"賤人,競要挑撥我劉氏宗親的關系,是你那個雌老虎的母親教你來做奸細的是吧?"
無射跌倒在地,橫淚泣道:"妾身嫁于將軍,生死都是將軍的人了,怎會再為他人做奸細來坑害將軍呢?還望將軍明鑒啊!"那劉澤卻尋思:一旦他率軍誅呂成功,必定要將呂氏家族斬草除根,殺盡滅絕。到那時無射也不得生,不如現(xiàn)在結果了她,也好進一步取得齊王的信任。想著便從腰間嗖地抽出佩劍。"將軍,你這是何意?"無射望著寒光閃閃的利劍,驚怵地問道。
劉澤面露殺機,陰冷地說道:"夫人,劉澤怕你留在世上,日后徒遭兵勇屠戮,不如由我送你上西天,免得玷污了你清白的身子。"
"將軍,我不姓呂啊--"無射爬起來,邊喊邊逃。
"可你是呂委的女兒,終難逃脫一死!"劉澤狠狠地說著,手起刀落,樊無射人頭落地了!
卻被樊無射言中,劉澤趕到齊國國都,就被齊王扣留。齊王反將瑯邪國的軍隊統(tǒng)歸自己麾下,率大軍浩浩蕩蕩朝長安城進發(fā)。
數(shù)日后,無射之母、臨光侯呂委被沖進宮禁的劉氏兵勇用鞭子活活笞斃。
大漢朝各諸侯王都接到了齊王發(fā)出的告諸侯王書,歷數(shù)呂氏家族擅自廢立皇帝,誅殺三個趙王,更除劉氏封國而封呂姓王;利用職權、獨斷專行、聚兵逞威、脅迫忠臣、假傳圣旨以令天下的種種罪行,作為齊王起兵的檄文。
相國呂產(chǎn)聞之,立即派遣穎陰侯灌嬰率兵出陣迎戰(zhàn)。那灌嬰?yún)s將軍隊駐扎在滎陽,暗派人與齊王聯(lián)絡,要齊王聯(lián)絡各諸侯共同發(fā)兵誅滅呂氏。
長安城中依然是商賈云集,街市繁華,燈紅酒綠,歌舞升平。老百姓并不關心呂氏還是劉氏執(zhí)掌龍庭,他們所慮是諸侯們不要兵戎相見,天下安定,"民務稼穡,衣食滋殖"。
城西南的建成侯府中,明燭高燒,笙管繚繞,仍驅(qū)不散縈繞在那些飛檐廊砌、雕梁畫棟之間的陰晦之氣。
呂祿正在他優(yōu)雅精致的府邸中擺下豐盛的宴席,單邀了知心好友且是妻舅的酈寄,與搖光、灰蝶兩位如夫人一起對酌行觴,以解郁結于心中的煩躁與擔憂。
呂祿雖已封為趙王,卻沒有離開京都去趙國就任,太后臨終賦予他執(zhí)掌北軍的重任,要他與呂產(chǎn)一起輔佐少帝臨朝執(zhí)政。太后殯葬期間,他和呂產(chǎn)日夜惕厲,巡視于宮禁之中。幸而一切安順,未出意外,現(xiàn)今劉弘已登龍庭朝會群臣,太后有遺詔,使呂產(chǎn)為相國,審食其為帝太傅。呂祿原以為萬事大吉,自己可以將息調(diào)養(yǎng)一陣了。卻不料風云突變,齊王檄文天下,發(fā)兵討呂,灌嬰駐兵不前,左右觀望。呂祿想那齊王兄弟,一個個身高力強,武藝不凡,自己雖掌重兵,未必是他們的對手,到頭來恐怕難免身首異處的下場。于是整日價提心吊膽,坐臥不寧。是妖冶嫵媚的如夫人灰蝶出的主意,設家宴為夫君驅(qū)愁解悶,邀了兄長酈寄來湊熱鬧。那搖光夫人善通音律,便撥拉彈唱以助酒興。酒至數(shù)巡,呂祿已是半醉,拉住酈寄的手透露心中所慮:這兵權猶如只燙手的山芋,弄不好反招殺生之禍啊!
那酈寄趁機攛掇道:"齊王與諸侯就是懷疑你們二呂手握重兵要反上作亂,故而才發(fā)兵討伐的呀。弟以為你們不如把兵符交還給周勃太尉,與大臣們訂立盟約,而后回到趙國封地當一個太平國王,豈不是件兩全其美的好事?那樣齊王便會退兵,朝野上下都會稱贊大將軍是大度寬懷的英明之王啊!"
那灰蝶又為呂祿斟了酒,嬌嗔道:"老爺,妾身愿去趙國為后嘛,在京城,老爺你總是君主之臣,可到了趙國,老爺你便是一國之王了呀!"
這些很對呂祿的胃口,便道:"愛妾放心,明日我即與相國呂產(chǎn)商議,將兵符一起還給太尉,便啟程去趙國當個逍遙之王。"酈寄與灰蝶相視一笑,只不斷地殷勤勸酒。
一旁撥弦弄琴的搖光聽在耳里,急在心間。想待席散后提醒老爺吧,但老爺如今夜夜在灰蝶房中安寢,根本無法與他交談;若不提醒老爺,待明兒他真的交出了兵符,豈不是要大禍臨頭了嗎?搖光便顧不得其他了,推開瑤琴,跪于呂祿案幾前,俯首叩道:"老爺,你是太后親封的大將軍,萬萬不可交出兵符啊!一旦你失去兵權,呂氏家族便死無葬身之地了!"
酈寄與灰蝶都吃了一驚,他們沒料到搖光夫人會當場反對他們的主張。那灰蝶正要巧言掩飾,呂祿卻醉醺醺地對搖光斥道:"你一個婦人家懂得什么呀,你是怕我封灰蝶為王后,委屈了你不是?你放心,老爺心里記著你的呂祿打了個呃,吐出一股酒氣。
那灰蝶乘機扶起呂祿道:"哦,老爺醉了,妾身扶你進屋歇息去吧!"
搖光望著狼藉一片的殘酒,心中陡然升起一陣悲哀。她轉(zhuǎn)回自己房中,合衣躺在床上,尋思著如何尋機會力勸呂祿不要放棄兵權,卻不堪疲勞,朦朧睡去。
搖光睡夢中被喝斥聲驚醒,睜開眼,卻見自己的雙手和雙腳都被人縛住了。她想喊,嘴巴也被絲巾塞住出不了聲?;秀遍g,她發(fā)覺自己被人抬至后園漆黑的小柴房里,摜在一堆茅草上了。她拼命地掙扎,卻掙脫不了,徒然耗盡了力氣。
這時,有家奴提著盞膏燭燈籠進來,一邊道:"夫人當心了,這里面齷齪。"
搖光抬眼一看,隨后進來的卻是灰蝶。搖光怒視著她,卻無法與她評理。那灰蝶卻道:"夫人,我要讓你明白緣由,莫道我灰蝶是妒忌小人,只因周太尉、陳丞相他們拘囚了我父親酈商作人質(zhì),逼我兄妹來賺老爺手中的兵符。我何嘗不知道老爺交了兵符,呂家便無生路,可是為了我酈家合府的安危,我灰蝶已別無選擇了。賣夫求生,要遭人唾罵終生,灰蝶的難處望姐姐能夠體諒。姐姐暫居于此,不會有什么危險,以后的事,就看姐姐的運道了!"
灰蝶說完,轉(zhuǎn)身出了柴房,隱沒在無邊的黑夜之中。
搖光幽閉柴房,并不知黑夜白天地度了幾日,時有家仆送水送食,其時便抽去她嘴中的絲巾,解開她手腕上的繩索,待她用餐之后復又縛上。
那一日忽然有一群士兵沖進柴房將她拖了出去。搖光見來人都不是自己府中的家仆,方知局勢已變。
原來呂祿對酈寄深信不疑,交出兵符。周太尉迅速奪回了北軍的統(tǒng)帥權。劉章劫得持皇帝信節(jié)的謁者,沖入未央宮,誅殺了呂產(chǎn)。周太尉下令悉捕呂氏男女,無論老少一律斬殺。
搖光被拖到大堂,看見呂祿被五花大綁地縛著,曲膝塵埃。
一個年輕氣盛的將領,原是北軍中的都尉官,曾為呂祿部將,抱拳稱道:"大將軍,末將奉太尉周勃之命,誅殺呂氏人等。軍命難違,還望大將軍助末將完成使命。末將不忍心斬殺大將軍,請大將軍自裁吧!"
呂祿聞言,涕淚橫流,哀哀求告:"請將軍代為轉(zhuǎn)呈周太尉,北軍兵符是我拱手交出,功可抵罪,留我一條性命,愿為太尉鞍前馬弁!"
搖光羞憤難捱,奮力用舌尖頂出口中絲巾,喊道:"老爺,你堂堂大將軍的威風呢?你當朝國丈的尊嚴呢?"
呂祿見搖光蓬頭垢面的樣子,挪膝代步移到她身邊。他們都被反縛雙手,便交頸相擁,失聲痛哭。
呂祿恨聲道:"悔不聽夫人箴言,落得這般下場!"又咬牙切齒罵道:"酈寄,你這賣友求榮的小人!我便是死,也要變成厲鬼索你的命來!"
搖光仰起臉對那都尉官道:"這位將爺,你知道我們的女兒乃當今國母嗎?就是死,也得讓我們跟皇后道個別吧?"
那都尉官亦不忍看這場景,一巴掌揮去一把淚,道:"夫人還不知么?少帝與皇后......已被東牟侯劉興居射殺而斃于未央宮中!"
"我的鹛兒啊--"呂祿哭喊道。
搖光夫人只是一陣昏暈,孩兒已先去了,自己茍活于世有什么意思?便不再言語,只等著將官出手。
窗外傳來一陣陣嘶喊和哭叫。那都尉官"唉"地跺了下腳.抽出鋒利的佩劍,用劍頭挑斷呂祿夫婦手上的綁繩,將劍擲于地上,道:"請大將軍自裁吧!"
那呂祿渾身篩糠般地抖著,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淌下,手卻怎么也拿不起那柄劍。
搖光一橫心,道:"老爺,妾身愿與你來生再結連理枝!"便伸手抄起佩劍,灑淚刺向呂祿胸膛,那呂祿眼睛還未來得及閉上便倒下了。搖光狠命抽出劍,慘慘地叫了聲:"鸚兒,慢點走,娘來了!"橫劍往自己玉筍般的頸脖抹去,殷紅的血噴濺出來,直沖上丈把高的雕花棟梁。
卻說猸兒被劉章反鎖在花廳之中,每日雖有侍婢送來好菜好飯,卻張口難以下咽,心緒亂麻一團。每每向侍婢們打探朝廷局勢,總被答日"不知道"。猸兒有眼成了瞎子,有耳成了聾子,每日數(shù)著更點盼太陽西斜,又數(shù)著更點盼太陽東升。
猸兒知道長安城中父親與夫君正在決戰(zhàn),夜里她常常被惡夢驚醒。有時她夢見父親被五花大綁地推出去斬首,有時她夢見夫君被簇飛的亂箭射死,每每弄得她肝膽俱裂而號啕大哭一場。
猸兒處在一個萬劫不復的地位,劉家人勝了,她必死;呂家人勝了,她也必死!
猸兒猛地推開窗欞,對著漆黑夜空大喊:"天哪,你既將我生于呂家,卻又為何讓我遇見劉章?如今是死,是活,就讓它快點降臨吧!"
呼嘯的夜風將猸兒的呼喊傳遞得很遠很遠。夜風中隱約有鏗鏘的兵器撞擊聲,那聲音愈來愈近,愈來愈響,進了大門,穿過花園,直奔花廳而來了!
終于來了,猸兒的心反倒平靜下來。她整理云鬢和衣裙,然后安詳?shù)刈讼聛怼?/span>
花廳的門呼嘭被撞開了,擁進一群手執(zhí)薪燭的士兵,團團將她圍住。
冷笑一聲,問:"你們姓劉還是姓呂?"一位武弁跨上一步,大聲道:"將士們奉太尉周勃之命,悉捕諸呂男女,無論少長一律斬之!"
猸兒高高挑起俊眉,笑道:"我可不姓呂啊,我嫁與了朱虛侯劉章,我便是劉家的人了!"
武弁道:"正因夫人是朱虛侯元配,太尉 ",恩得全尸,準你綾羅帶一條,速速懸梁自盡吧!"說著,便抖出一團卷裹著的素綾,劃出一道寒光。
猸兒的心怦怦怦幾乎要蹦出胸膛,死,就這么簡單地逼在眼前了?她雖不懼怕死,可她不愿意死,她是那樣的年輕,那樣的美麗,那樣的精力旺盛,那樣的聰明智慧!這樣璀璨的生命去為爭權奪利者而死,豈不是太可惜了?
"我要見劉章!劉章臨走前說過,務必要我在這兒等他得勝歸來。不見到劉章我決不去死!"猸兒高傲地仰起美麗的頭顱。猸兒相信,劉章并不知道周太尉手下的士兵闖入了他的府邸竟要殺他的愛妻,劉章一定會來救他的猸姐的!新婚之夜,她為了曼明心跡,舉起他贈給她的箭鏃刺向胸膛,他發(fā)瘋似地撲上來奪下箭鏃,擁著她道:"這世上若沒有了猸姐,榮華富貴還有什么意思呢?"
那武弁被她鎮(zhèn)定的態(tài)度搞糊涂了,心中疑惑起來:萬一朱虛侯真的不想殺他的夫人呢?他若逼死了她,將來朱虛侯怪罪起來,他也兜不起呀!于是,武弁派出一名士兵速去軍營稟告朱虛侯,聽朱虛侯的回話再作道理。
那士兵得令匆匆去了,心卻忽地懸空了。原來她心的深處并沒有十分把握啊!萬一劉章他......猸兒不敢往下想,巨大的恐懼籠罩了她全身。
等待是多么讓人焦心,猸兒的神經(jīng)像一張繃緊的強弓,心臟沉重地撞擊胸腔,她幾乎透不過氣,她站在窗前,大口吮吸凜冽的寒風。夜空像日倒扣的鐵鍋,星月無輝,時而劃過一顆慘烈的流星。
士兵們手中的薪燭燃盡了,又換上了新的燭把,花廳中猛地洞亮起來。
猸兒深深地吸了口氣,一遍遍地安慰自己:劉郎一定會救我的,劉郎一定會救我的......
馬蹄聲答答答答地像利劍挑破黑夜。
傳訊的士兵回來了!
"怎么樣?朱虛侯有赦免的手簡嗎?"那武弁沖上去問道,他也不忍心這么美麗的女人死在他的手中。
那士兵搖了搖頭,只遞上一根銀箭!
猸兒一眼望見那箭,心嗖地往下墜去。她伸出手,手抖得厲害;她接過箭鏃,小小一只箭竟是那么沉重!
猸兒將箭舉到薪燭前,她看到箭尾處赫然烙著劉章的名字!猸兒凝視片刻,忽然仰天大笑,珠子般的眼淚布滿了她光潔滑膩的面頰。
猸兒緩緩地將那銳利的箭頭刺進她柔軟的胸脯,然后輕輕地叫了聲:"劉章......"便像落花一般飄落在塵埃間。
數(shù)月之后,由眾大臣反復權衡利弊而推舉出的高祖四皇子、代王劉恒就要即位做大漢朝的新皇帝了,他便是歷史上著名的漢文帝。
嶷岌宏偉的未央宮修葺一新,新皇登基大典明日便要在大殿中隆重地舉行。是夜,薪燭通宵燃燒,一隊隊全副兵甲的衛(wèi)士頻繁地巡視著宮禁內(nèi)外。
離未央宮一箭之遙,是黯淡陳舊了的辟陽侯府。府門前懸掛著的膏燭宮燈一盞也沒有點燃,辟陽侯府悄悄地伏在未央宮璀璨燈火的背陰處。
時過夤夜,大街上萬籟俱靜,一片沉寂。辟陽侯府斑駁的黑漆門推開一條縫,閃出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取下了門楣上的"倚我"匾額,又閃入門縫中去了。
辟陽侯審食其將太后賜贈的"倚我匾額拿到灶房,投入火爐,看火舌吱吱地舔沒了它,方才離去。
審食其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背佝僂了,胡須花白了,面頰削瘦得只剩刀背寬了。
審食其回到臥房,姑洗夫人吃力地從床上欠起身問道:"摘下來了?"
"摘下來了。"審食其悶悶地答道。"燒了?"姑洗又緊追了一句。
"燒了!"審食其無限蒼涼地嘆道。
姑洗夫人便躺下了,姑洗夫人馬上就要臨盆了。
姑洗夫人躺了一會,見審食其仍在房中緩緩地踱著步子,便嗔道:"你呀,真是草雞!明日一早朝見新君,新君又不是老虎!聽說劉恒這個人還算寬懷仁慈,再說你都告訴陸大夫了,你掐死了呂后,是立了大功的呀!陸大夫一定會為你報功的,新君說不定會封你......"
"罷了罷了,你少說幾句行不行?"審食其突然火氣沖天地喝住了她,道:"你先歇吧,我到園子里透口氣去!"
審食其一腳跨出房門,已經(jīng)是老淚縱橫的了。
花園里夜露很重,苔階濕漉漉的?;痉鍪?,草蟲唧唧,風送來何處絲竹悠悠。
審食其讓眼淚盡情流淌了一會,心里面舒暢得多了。這么些風風雨雨的日子,他到處曲意逢迎,依阿取容。為求生存,他連哭都不敢哭,不敢為太后哭,不敢為自己哭,今日夜里終于哭出來了。娥蛔,你可聽到了我的哭聲?
他抬頭望夜空,霧帳低垂,月色慘淡。夜沉沉,月茫茫,夜霧中恍惚見一位裊裊婷婷的嬌人兒,頎長柔韌的身姿像一株不枝不蔓的蓮花,她端雅大方地笑著朝他走來......
她便是當年沛縣初見時的呂娥婀。
史載,辟陽侯審食其于漢文帝三年被淮南王劉長以金椎擊斃。不知他在九泉之下能與太后重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