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海氣候的夏天是難熬的。即使到了九月,依然烈日當頭,沒有一絲秋的跡象。云是稀罕物,偶爾飄來幾片,稀稀落落的,根本擋不住毒辣的太陽。而極少數(shù)多云的日子,云仿佛又成了棉被,將高溫捂得嚴嚴實實。
可巧這幾天假期很多,又趕上紐約秋拍,于是我買了幾張機票,準備逃離這無孔不入的夏天。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當然已經(jīng)回來了,紐約秋拍也已結(jié)束。回頭一看,旅途前前后后竟長達兩周,期間參觀了七家博物館,又在拍賣行跑了幾圈。這不能說是和藝術(shù)品的約會,而幾乎算是蜜月了。博物館的器物永遠都在,而拍賣行的拍品卻從此天各一方,多少又有些悲劇式的浪漫。于是想起了“秋以為期”這幾個字,充作不怎么吸引人的題目,記錄一下兩周的見聞。
美國有很多收藏中國藝術(shù)品的博物館,這次去的七家博物館,全在五大湖附近的中部地區(qū)。其中有名氣較大的如芝加哥美術(shù)館、克利夫蘭藝術(shù)博物館、明尼阿波利斯美術(shù)館,也有名氣比較小的如密歇根大學博物館、底特律美術(shù)館、辛辛那提美術(shù)館和印第安納波利斯美術(shù)館。
無論名氣大小,它們都是綜合性的博物館。展覽的藏品幾乎涵蓋了整個人類文明史。里面包含古埃及、古希臘、古羅馬等古代文明,歐洲各個國家各個時期的藝術(shù)品,亞洲、非洲、美洲的藏品,以及近代和當代藝術(shù)等等。
咱們國家的博物館建館思路和歐美不太一樣,幾乎沒有綜合性的博物館。一方面是當年國外博物館積累各個文明藏品的時期,正是中國積貧積弱的時期,不會派考古隊去埃及挖金字塔。另一方面,中國是農(nóng)耕民族,沒有很強的侵略性。對于其它文明的歷史,既知之甚少又漠不關(guān)心,更不要提收藏展示了。這也是東西方文化差異的一個體現(xiàn)。
逛博物館之前,我沒敢做功課。大博物館的東西都太有名了,一件有特點的器物,會反反復復被人引用。我之前文章里的資料圖片,就有不少出自這幾家博物館??吹枚嗔?,就沒有了初次相見的驚喜。正所謂“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不如渾渾噩噩,做個初次進城的鄉(xiāng)下人。
除了最后一站明尼阿波利斯,其余幾個地方都是自駕去的。逛博物館很適合一個人自駕。說走就走,想停就停,不用照顧同行者的感受,不用做無謂的交流。猶記得之前和不懂古董的朋友逛博物館,費盡唇舌也解釋不明白一件器物為何高檔。而曾經(jīng)和一個行家逛博物館,他老人家盯著一個乾隆的銅鎏金嵌百寶甪端香爐,愣是看了有二十分鐘,看得我哈欠連天滿腹狐疑不明所以。所以還是一個人逛博物館比較有趣。
正好有個前同事去密歇根大學讀書,我就把第一站定在了密歇根大學的博物館。
美國中部大農(nóng)村的生活成本是名不虛傳的低,對于我等窮游的人,簡直不能更友好。稍稍遠離芝加哥,100美元以下的酒店遍地皆是,50美元就能住進獨棟民宿大別墅了。我在芝加哥的機場租了輛車,開去湖邊的酒店過夜。
美國人租車很隨意,工作人員在系統(tǒng)里隨便挑選了一輛空閑車,就讓我開走了。我隨機到了一輛至今叫不上名字的韓國車,四四方方的,像剛出鍋的東坡肉。還好是輛新車,剎車非常好用,油門形同虛設,成功杜絕了超速的可能。漂泊江湖的豪客都是騎劣馬,跑不起來的“劣車”在中部大平原上馳騁再合適不過。
八月底九月初的中部也沒有完全入秋。據(jù)當?shù)厝酥v,我來之前的幾天,氣溫就高的惱人。我來時卻已有了秋的跡象。正巧又是雨后,天上還有些聚而未散的積雨云,藏在云后的閃電偶爾隱隱閃動,映得入夜的云彩忽明忽暗。
密西根大學是老牌名校,主校區(qū)位于安娜堡市。學校和市區(qū)沒有明顯的分界,開車穿行其間,很難分清哪里是學校哪里是社區(qū)。我去的時候,正是開學的前幾天。大街小巷人頭攢動,都是滿臉興奮氣的學生。宿舍附近更是熱鬧,新生們推著小車拉著行李,搬家的搬家,送行的送行。一旁警察們封住了宿舍的必經(jīng)道路,保障學生們的安全。
我是直奔博物館去的,學校具體美不美,實在不曾關(guān)心。密歇根大學藝術(shù)博物館是綜合性的博物館,其中國藏品名氣不大,但是一百五十多年積累下來,還真有幾件有趣的器物。比如一進門這件永樂的執(zhí)壺。
這把執(zhí)壺是約翰波普捐贈的。波普就是最早研究元青花的那位著名學者,他是底特律人,捐來的這把執(zhí)壺,無疑成了博物館最重要的一件中國陶瓷??上Р┪镳^的后人不爭氣,展覽的介紹牌上,赫然寫著它是永樂款。不用砸開玻璃我們也知道,它絕對沒有款。真是一字之差,謬之千里。
這類執(zhí)壺的造型源自波斯地區(qū)。正巧之后逛克利夫蘭美術(shù)館的時候,看到了它們的原型之一??死蛱m這件執(zhí)壺的材料是銅,上面有嵌銀。據(jù)館方介紹,它的產(chǎn)地是伊朗,年份大致在1300-1350,屬于元人統(tǒng)治的時期。
每個文明都不是獨立于其它文明而存在的,在綜合性博物館往往能看到世界文明的脈絡。就像同一棵樹,分出了不同的枝椏。
另一件值得關(guān)注的器物,號稱出自定窯。是否真是定窯的黑釉斗笠盞,在此不做解釋。從造型來講,北方磁州窯系、定窯系的斗笠盞,甩開其它窯口好幾條街。沒有哪個窯口能燒出這么自由奔放富有張力的線條。
可惜世上本難見十全十美的器物,這件造型無可挑剔,但兔毫的效果稍顯一般。多少有些遺憾。
展出的其它瓷器,與這兩件不在同一檔次,就不逐一介紹了。
元代龍泉窯蓋罐和明代龍泉窯香爐
清雍正 紅釉碗
明萬歷 五彩和青花壁瓶
清 豇豆紅釉水呈
清 天藍釉和紅釉瓶
遼 赤峰缸瓦窯剔花罐
宋 建窯兔毫盞
宋 定窯刻花斗笠碗
宋 青白釉斗笠盞
元 磁州窯鐵銹花嘟嚕瓶
唐 白釉四系罐
唐 長沙窯執(zhí)壺
唐 三彩罐
唐 藍釉罐
遼 皮囊壺
唐 花釉執(zhí)壺
東晉 越窯雞首壺
北宋 龍泉窯五管瓶
北宋 耀州窯刻花碗
還有一件近乎惡搞的東西結(jié)合雕塑。老外的審美真是奇特。。
當天時間還早,從安娜堡到底特律只需不到一個小時的車程,我隨手啃了個漢堡就繼續(xù)上路,前往底特律美術(shù)館。
底特律曾經(jīng)是中部最繁華的城市之一,上個世紀上半葉的工業(yè)化,給這座城市帶來了空前的繁榮。但是進入后工業(yè)時代,底特律陷入了衰退。衰退的原因很多,有種族的問題,有城市規(guī)劃的問題,有其它國家工業(yè)的沖擊,也有自身財務的問題。曾經(jīng)以汽車工業(yè)為傲的重工業(yè)之城,如今榮光不再。人們戲稱五大湖附近這片工業(yè)衰退的地區(qū)為鐵銹地帶。
敲這些文字的時候,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的博物館之旅,幾乎就是鐵銹地帶之旅。曾經(jīng)經(jīng)濟的繁華,帶來了文化的繁華。這些博物館,和那些依然矗立的上個世紀的摩天大樓一樣,如今都成為了鐵銹地帶城市的墓志銘。
不過有人說底特律是“鬼城”,我不敢茍同,起碼高速上警察就很多啊。遍地可見超速被警察撲下的車子,不知道和國內(nèi)某些地方的違章罰款創(chuàng)收是不是一個路數(shù)。
底特律美術(shù)館不以收藏中國藝術(shù)品見長,但它的藏品很豐富,質(zhì)量非常高。比如門口坐著的這位思想者,就是羅丹當年授權(quán)澆筑的原作之一。正巧他家亞洲展廳正在舉辦一個展覽,九月底結(jié)束。我也是臨時起意,決定去克利夫蘭前順路一游。事后證明,這個決定非常正確。
最吸引我的展品,是一幅巨大的元代觀音壁畫。這幅壁畫大致出自山西地區(qū),具體是哪座寺廟,已無從考證?,F(xiàn)在可以知道的是,它曾是盧芹齋的藏品。盧某人還曾站在它面前留影,那張照片如今成了珍貴的影像資料。
盧芹齋當年可能一直沒能賣掉這幅壁畫,于是在退休前選擇捐給了底特律美術(shù)館,也算是給了她一個較好的歸宿。
有心的觀眾可能會發(fā)現(xiàn),底特律美術(shù)館展出的中國藝術(shù)品,很多購自盧芹齋。穿行其間,仿佛重回一百年前古玩行業(yè)最輝煌也最為罪惡的年代,也許當年的展會,就如同眼前的博物館一樣琳瑯滿目。
博物館其實并沒有很避諱藏品的出處,比如這尊購自盧芹齋的北齊佛造像,館方明確指出其出自響堂山石窟。甚至查到了它的位置在南響堂山第一窟(下圖右側(cè)空缺處)。
做人也應如此坦坦蕩蕩,就像司馬光所說:“平生所為,未嘗有不可對人言者?!?/p>
另有一件永樂的青花盤子,也是購自盧芹齋。博物館找來了一件土耳其的青花盤子作為對比。左手邊是土耳其1480-1500年制作的盤子,右手邊是永樂1403-1424年制作的盤子,兩件紋飾風格完全一致。明朝人根據(jù)奧斯曼帝國的審美制作了以往所不見的青花盤子,而土耳其人又根據(jù)中國的青花瓷,仿制出了自己的青花瓷。這就是文明之間相互影響的典型范例。
底特律美術(shù)館展覽的中國陶瓷不多,而造像、書畫之類又是我不熟悉的領域。所謂隔行如隔山,我也只能像個外行一樣看看熱鬧,甚至連名字該如何翻譯都不知道,慚愧啊慚愧。
隋 伎樂俑
唐 胡人奏樂俑
唐 馬球俑
明 龍泉窯鼓凳
明
十八世紀
元
北宋 鐵獅子頭
1562 王問
元 王振鵬
看完亞洲藝術(shù)展廳,我又去逛了逛其它展廳,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了幾件很有意思的展品。其一是一件酷似唐三彩的墨水臺,塑造的是圣喬治屠龍的形象。它雖然出自1470-1490年的意大利工匠之手,但渾身彌漫著濃濃的唐三彩味道,不知二者是否有神秘的聯(lián)系。
另一件是一只雙耳杯,外壁施綠釉,內(nèi)壁施黃釉。外壁還有一些不知是貼塑還是模印的小裝飾。這只杯子來自公元前后一世紀左右的羅馬帝國,逛其它博物館的時候,也看到了幾只幾乎一樣的杯子。如果把它放在中國的博物館里,怕是要被錯認為遼三彩吧。而它比遼三彩早了一千年。
葉喆民等不少學者認為漢代出現(xiàn)的綠釉是從西域傳來的。其實早在公元前三千年,古埃及人就已在陶器上施釉。看了這些實物,方知此言非虛。
還有一件異國的神獸,整整占據(jù)了一面墻壁。此異獸長頸長尾,前腿似獅足,后腿如鷹爪,口中還吐著信子,顯然是捏合了多種動物的特征,類似中國的麒麟。它的中文名叫西魯什,曾是古巴比倫某城門上的裝飾神獸之一。年代為公元前612-539年。
它表面燒了一層釉子,像極了明清的琉璃磚瓦。不知不覺就會讓人聯(lián)想到九龍壁。再轉(zhuǎn)念一想,這可是春秋時期的“九龍壁”,我口中的舌頭不由得吐成了西魯什。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