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洞庭湖，自古就被人夸贊“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保魑涸守憽对狸枠恰罚┢錈煵ê泼欤L(fēng)光無限，確如范仲淹所說：“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保ā对狸枠怯洝罚┪娜四椭链?，無不喜登岳陽樓，把酒臨風(fēng)，馳目聘懷，興起處賦詩題句，多留頌美之辭章。
遍觀與洞庭湖有關(guān)之名篇佳作，自唐宋以降，不勝枚舉。唐以來，有孟浩然之“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樓”（《臨洞庭湖贈張丞相》），有李白之“樓觀岳陽盡，川迥洞庭開”（《與夏十二登岳陽樓》），有杜甫之“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陽樓》）；宋以來，有黃庭堅之“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陽樓上對君山”（《雨中登岳陽樓望君山》），有張光彥之“岳陽樓高幾千尺,俯仰洞庭方酒酣”。
如此眾多描寫洞庭湖的詩作之中，其中有一首雖然名氣不大，但與這些傳世佳作相比，亦另有其特色，這便是“三拜宰相，統(tǒng)領(lǐng)文壇”的開元鼎臣張說所寫的《送梁六自洞庭山作》?！疤迫倌暌越^句擅長?！保ㄍ跏镭憽短迫巳f首絕句選》）絕句以其尖新明快，情韻濃郁；委婉深曲，含吐不露；辭近情遙，意味雋永的特性，而向來吸引著詩人心儀不已。張說此首絕句，以其深邃邈遠(yuǎn)的意象，構(gòu)筑而成闊大沉郁的境界，引詩評家高贊曰：“句格成就，漸入盛唐矣。”（胡應(yīng)麟《詩藪》）這是一首昭示盛唐宏音之作。
張說（公元667－730），字道濟(jì)，又字說之，是初唐步入盛唐之世，在政治、軍事、文學(xué)各方面都卓有建樹的大家。其“前后三秉大政”，“掌文學(xué)之任凡三十年”，對于提攜后進(jìn)亦不惜余力。雖然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各體皆能，但終只是長于五言，且多為古體與歌行；標(biāo)舉“奇情新拔”、“天然壯麗”的審美觀念，以此形成的詩藝觀點，能夠較好地體現(xiàn)出盛唐通達(dá)而壯闊的氣象。
開元初年，曾力助唐玄宗即位的張說，因為與姚崇產(chǎn)生矛盾，終被貶謫岳州洞庭湖畔。期間，他創(chuàng)作出許多內(nèi)容豐富，題材多樣，風(fēng)骨俊朗，清雅矯健的詩歌作品，慢慢呈現(xiàn)出初唐轉(zhuǎn)向盛唐的氣質(zhì)。而這里面，能夠代表張說最高水平的，便是此首《送梁六自洞庭山作》。
“信而見疑，忠而被謗”往往是遷謫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基調(diào)，加上古代官員遭貶之地，大多皆為窮山惡水的偏僻之所在，原本就委屈的強(qiáng)烈不甘，通過不平則鳴就成為獲取心理平衡的良藥。追隨屈原、賈誼之流放詩賦，后來者常常感同身受，情感內(nèi)質(zhì)得到精神上的認(rèn)同?；诖?，從而亦形成張說的相關(guān)創(chuàng)作背景，應(yīng)得到我們的注意。
《送梁六自洞庭山作》
[唐]張說
巴陵一望洞庭秋，
日見孤峰水上浮。
聞道神仙不可接，
心隨湖水共悠悠。
張說被貶謫為岳州刺史的時候，其朋友梁知微（詩目中的梁六），時為潭州刺史，由于返朝途徑岳州，便款待以盡地主之誼。洞庭山當(dāng)是君山，浮于湖內(nèi)，靠巴陵比較近，故而題目擬作“自洞庭山”。
首句“巴陵一望洞庭秋”，直接交代此次送別的地點和時間：地在洞庭，時維序秋。此時此刻，遠(yuǎn)望洞庭，橫無際涯，茫茫一片，不由引詩人憶起屈子所作：“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湘夫人》），只此一句，便惹人無限愁緒滿懷矣。詩人一望，秋卻不在洞庭湖面，而是落在了心上，成一“愁”字，從而為全詩奠定了一種秋意濃、秋思重的基調(diào)。
次句“日見孤峰水上浮”，緊接上句一個“望”字，此處便是詩人所目睹之景象。一望無際的洞庭湖，波光粼粼，水氣蒸騰，氤氳朦朧之中，君山仿佛飄浮在水面之上，恍惚間隨著水波蕩漾，上下起伏。此處“孤峰”實乃雙關(guān)，一是指向孑然矗立于洞庭湖面之上的君山，一是暗示詩人此時內(nèi)心難以排遣的孤寂之意。山浮于湖，人浮于世，世事難料，人心波動，此一“浮”字，極盡其妙，含意深長。
最后兩句“聞道神仙不可接，心隨湖水共悠悠”，點明詩人心思，道出送別意思。君山有傳說故事，娥皇、女英二妃迎舜帝于洞庭，受風(fēng)波不前，聞帝崩于蒼梧，淚灑君山竹林，悲慟而亡。詩人此處用此典故，讓“不可接”之意，變得撲朔迷離起來。明面上好像是在為二妃的不幸遭遇而感到惋惜，事實上卻是用來映襯自身的相關(guān)經(jīng)歷。
這一切，概因友人返朝所引起，讓詩人感喟自己被貶謫，不可能再像友人那樣去朝廷面圣。所以“心隨湖水共悠悠”，承接上面的“浮”字，心思沉浮，產(chǎn)生自我返回之歸期，緬懷往日之寵幸，因而生發(fā)的復(fù)雜心理。仕途變幻，命運(yùn)恰如洞庭湖水，不停地流轉(zhuǎn)。
本詩前兩句描寫洞庭景觀，是為實；后兩句則抒寫愁心情韻，是為虛。由實轉(zhuǎn)虛，由景及情，人言送別，卻身不能隨，是遺憾之情；詩無送意，卻心隨湖動，是共鳴之情。詩人妙用動人傳說，跨越歷史時空，不必拘泥于俗世塵規(guī)，寄情于自然，嘯傲于山水，尋求與內(nèi)心世界共鳴之事物，言在此而意在彼，因此顯得更有張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