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一過，天漸漸冷了起來。我喜歡冬天，因為我覺得冬天一切都會慢下來。我喜歡這樣的節(jié)奏，喜歡這樣地活著。 晚上，我在書房的電腦里翻閱照片，看到了幾張張頷先生和貓的照片?？磁臄z的時間，是2007年3月11日。我的思緒一下子拉回到了這一天。 這天上午，天氣晴朗，春風拂面，每一縷陽光都盡情地歡笑、跳躍。我去看先生，剛要走進房間，便看見先生坐在靠近窗戶的椅子上曬太陽。我沒有去打擾先生，靜靜地站在門口。
陽光透過窗棱，跳進房間，房間里亮亮的。陽光落在先生身上，先生周身仿佛罩了一圈金色的光暈。陪先生曬太陽的還有一只虎皮花貓?；ㄘ埐[縫著眼，蜷趴在窗臺上。陽光也在花貓身上打出了一圈光暈。
先生看著半寐半醒的花貓，童心末泯，伸手彈了彈花貓的前爪?；ㄘ埍犻_眼，懶洋洋地瞟了先生一眼，閉上眼繼續(xù)假寐。先生微微一笑，又把花貓彈了兩下。花貓?zhí)ь^沖先生“喵喵”地叫，先生忍不住“呵呵”笑起來?；ㄘ埐恢壬κ裁矗酒饋?，舔舔嘴唇，弓起身子，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準備跳走。先生以與年齡不相符的敏捷，一把把花貓抱在懷里，輕輕撫摸著它，還在它耳邊低聲細語?；ㄘ垵u漸安靜下來，又回到窗臺上繼續(xù)假寐。先生又慈愛地撫摸著花貓，低頭靜靜地看著。
看著先生哄花貓的樣子，我心中一動，趕緊用隨身攜帶的相機抓拍了幾張。
按快門的聲音驚擾了先生。他一抬頭，看見我在房間門口站著，微笑了?！澳憧催@貓，跟著我在這曬太陽。我在那兒，它便跟著我在那兒，淘皮的很?！闭f著，先生愛憐地拍拍花貓。
“嗯，貓兒跟您老親?！蔽倚χf。
“你快進來?！毕壬蛭艺辛苏惺?。
我走進房間，靠近先生坐了下來。
“我過去喜歡小動物，特別喜歡貓，以前也養(yǎng)過一只貓，是只貍花貓。那只貓比這只長得壯實，體型也大，有漂亮的斑紋。我還記得它的眼睛特別大，經(jīng)常和我瞪眼?！毕壬鷿M臉笑容地說。
“那只貓還特別聽我的話，我從單位一回來，它就跟著我‘喵喵’地叫。我就給它找一點吃的，它就很乖巧地蜷趴在一角靜靜地享受?！?/p>
“當時我還在南院的平房里住著，房間里偶爾會有老鼠，這個時候，這只貓就大顯身手了。它只要一聽到老鼠的動靜，就守在老鼠的洞口，非要捉住它們不可?！?/p>
“我還記得它捉老鼠的樣子，老鼠一出現(xiàn)，它就猛撲過去，用鋒利的爪子按住老鼠，真是兇猛于虎啊?！毕壬呎f還邊用手比劃著。
“人老了，坐的時間久了腰困?！毕壬鹕?，“我要到床上躺會?！?/p>
先生剛一躺下，窗臺上的那只貓一躍，跳到了先生的床上，慢慢跑到了先生的身上，先生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它的脖子。
“你看，它也跟著過來。”先生又笑了起來，“不要讓它打斷了，我繼續(xù)跟你說以前的那只貓。那只貓雖然兇猛，但在院子里它從不亂咬其他小動物，還經(jīng)常和小朋友們玩耍。那會有的鄰居還養(yǎng)著小雞，那只貓也從沒咬傷過它們，還和它們相處地十分融洽，鄰居們也喜歡它?！?/p>
說到這，先生停頓了一下，好像有所思索。過了一會兒，他笑著說：“我還給那只貓寫過一首詩?！?/p>
“您老還記得那些詩句嗎？說給我聽聽吧。”我急切地問。
“吾家花貍猛于虎，上仰蒼鷹下逼鼠。惟有潛德善睦鄰，能與雞雛交相處?！毕壬寐詭Ы樾莸姆窖员持?，滿臉洋溢著喜悅的笑容。
“我先躺會，一會起來，把這詩用毛筆寫一下?！毕壬终f。
先生休息時，我在書架上找了一本書，坐在客廳里讀了起來。
不一會兒，我聽到先生叫我：“小薛，你過來一下。今天天氣不錯，我的興致來了，正好你也在，我想試著畫一只貓。你去把毛筆、墨、紙和顏料給我準備一下吧?！?/p>
“太好了，張老，您先躺著，我這就去給您準備?！蔽乙哺吲d起來。
我很快將這些準備好了，走過去問先生：“都給您都準備好了，您是先寫詩還是先畫貓呢？”
“你說先干什么吧，我聽你的安排?！毕壬χf。
我莞爾一笑，想了一下，說：“要不您老先畫貓吧，我還沒現(xiàn)場看您畫過畫呢?！?/p>
“好。”先生說完，起身慢慢地走到桌子旁坐下來?？戳丝次医o準備的，滿意地向我點點頭。我靜靜地站在一旁。
“我開始畫，你看仔細了?！毕壬闷鹈P，在筆洗里把毛筆蘸濕，接著又在硯臺里蘸了少許的墨，然后又把毛筆在白瓷盤子里調(diào)了幾下，最后果斷地把筆落在宣紙上。
先生先用淡墨畫出了貓的頭部和身子，接著換濃墨描出了貓的兩只耳朵，接下來是兩條腿和尾巴，又用細線條勾出了胡須。最后，先生讓我?guī)退麚Q支小毛筆，把裝有胭脂顏料的碟子遞給他。先生用胭脂色，看似隨意地在貓的脖子部位涂了幾筆。
“我這叫‘鞋底子貓’。你能看出來嗎？”先生手里拿著畫筆問我。
我搖了搖頭。
“這貓的頭和身子，我用水墨分開兩塊來畫的。像不像布鞋的鞋底子？”先生用毛筆指給我看。
我恍然大悟，趕緊說：“嗯，像，像您老剛說的?！?/p>
先生開心地笑了起來，把毛筆放在桌子上，張開雙手，舉過頭部，上下來回伸展，做著深呼吸。
過了一會兒，他用手摸了一下宣紙，感覺畫面將要干了，讓我把小楷筆遞給他。先生在硯臺里蘸了一下濃墨，不加思索地用他最擅長的小篆題寫：“守其墨”。又用工穩(wěn)的小楷書寫：“戊子春日，八十八叟張頷習涂?！?/p>
題完字，先生說：“印章你來蓋吧。”說完，坐在椅子上，沉默了起來。
境由心造，畫為心聲。先生喜愛貓，又養(yǎng)貓、寫貓，最后以貓的背影入畫，表現(xiàn)了自己內(nèi)心的一份孤獨和清貴。“守其墨”，這個“墨”應作“默”理解，“緘默”“沉默”不正是先生暮年的一種心境。前輩就是前輩，看似隨意的幾筆涂抹，卻簡靜拙樸、超然獨出，這是舊時讀書人的才情和雅興。
記得著名學者、書畫大家馮其庸先生曾說，他的老師、著名畫家諸健秋先生跟他說“看就是學”。我有緣能看張頷先生作畫題字，這是福分。
寒冷的冬夜，憶念與前輩們的塵緣舊事，倍感溫暖。愿冬季里，有人暖，有人愛，有所期待；愿你被這個世界溫柔以待。
2019年11月17日夜于潤雪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