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晉大地上，有數(shù)不清的佛教寺廟。這些寺廟建造時間跨度之長，朝代之豐富，全國獨有。從罕見的唐構(gòu)到五代遺存，從金遼殿宇到元代古剎，明清建筑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有時候寺廟古建看多了，會有些審美疲勞。同樣，對于寺中千篇一律的佛像也會如此，無論是簡單涂抹的毫無表情的塑像，還是雖然古老卻已經(jīng)失去往日色彩的古樸雕像。不過你要是來到平遙雙林寺，那一切都會刷新你的認知，你會被這里的真正古老雕塑藝術(shù)而震撼到。雖然看到的是一些泥胎木塑，但那些雕像的目光卻有如實質(zhì)，或怒目威懾，或轉(zhuǎn)頭凝視，或者只是雙目微睜望向遠方，在寺廟中漫游，你時常會與一尊雕像目會神遇，那是一種獨特的觀感和體驗。
雙林寺地理位置圖
雙林寺，位于平遙古城西南六公里的橋頭村。寺院始建年歲已不可考。根據(jù)寺中現(xiàn)存北宋大中祥符四年(1011)“姑姑之碑”記載，建寺應(yīng)早于北齊。在宋代已是名聲顯赫，規(guī)模宏大。也正是在此時，寺廟由原名“中都寺”改為今名。
據(jù)佛經(jīng)記載，佛祖釋迦牟尼涅槃之地為古代天竺拘尸那城跋提河旁沙羅雙樹之間，爾時佛在雙樹之下，頭北面西，右脅而臥，圓寂升天，四邊雙樹頓開白花，稱為"雙林入滅"。
雙林寺現(xiàn)存的建筑大多為明代重建，彩塑也是在這個時候隨寺廟重建一起完成的。這種彩塑，是在木質(zhì)骨架上根據(jù)形體需要，纏以麻繩、草等材料捆扎，然后以山西晉中地區(qū)特有的紅膠泥為材質(zhì)塑形，再經(jīng)瀝粉、貼金、著色敷彩等多道工序，才最終完成。這兩千多尊形神兼?zhèn)涞乃芟?，成就了雙林寺最綺麗夢幻，最美輪美奐的部分。
進入雙林寺，首先看到是外圍高大的夯土包圍墻，墻頭置垛堞、女兒墻，外觀頗似一座小城堡。垛堞之制用于寺院，似不多見。
穿過如城門似的山門，首先印入眼簾的是天王殿。天王殿，面闊五間，進深三間，明間檐下掛一豎匾，書“天竺勝境”四字，筆力遒勁。天王殿檐下前廊四大金剛一字排列，每尊像高約三米。金剛像均為一腿盤曲，一腿下垂前伸，側(cè)身挺拔而坐，頭束發(fā)髻，外罩束髻小花冠，或裸上身，胸前斜披絡(luò)腋，或束扎中衣于前胸。肩披帛帶至腋下，佩瓔珞，戴臂釧腕鐲，手握降魔金剛杵，下身戰(zhàn)裙飛舞，跣足。四大金剛肌肉勁健隆起，面相凹凸有致，雙目炯炯有神。這些佛的護法力士形象已突破一般金剛兇惡可怖的造型程式，采用了寫實的造型手法，加之空間中宏大的架式和大塊的形體，使人感到他們具有人間武士的親近感，同時又具有"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武氣魄。天王殿內(nèi)，天冠彌勒菩薩結(jié)跏居中而坐，彌勒身后，置華麗的葉狀背光。帝釋、梵天脅侍左右。南墻倒坐四大天王，北墻與東、西山墻前為八大菩薩。殿中塑像風格都較寫實，造型生動。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四尊天王坐像。當年的雕塑大師們充分發(fā)揮想象力，以形傳神，塑造出氣勢非凡、極富表現(xiàn)力的作品。天王體態(tài)雄健，肌肉筋骨結(jié)實有力，飄帶依臂膀隨身勢纏繞，神態(tài)至為生動，都顯得勇猛剛健。特別是四天王的目光，如炬如電，透露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對人物眼神的刻畫，是雙林寺彩塑的重要特色。中國傳統(tǒng)造型藝術(shù)十分注重“傳神”，有“二目乃日月之精，最要傳其生動”之說。古籍中并未記載有關(guān)中國古代藝術(shù)家對人體結(jié)構(gòu)與人體解剖的研究，但雙林寺彩塑人物的眼睛十分符合解剖原理，比如眉弓、眼眶、眼球、眼輪匝肌等部位的結(jié)構(gòu)，完全符合真人比例。從兩側(cè)磚券掖門進入第一進院落，正中為釋迦殿，左右則是對稱的觀音殿和地藏殿。這一院落各雕像最特別的是觀音殿中的十八羅漢像。這些羅漢像大小與真人略同，比例適當，解剖準確，形體厚重，造型優(yōu)美，一個個神采奕奕，逼近了現(xiàn)實中高僧大德的模樣。他們姿態(tài)各異，形象生動，有肥胖圓潤者，有形銷骨立者，有張口欲言者，有凝神靜聽者，無一不具有微妙而復(fù)雜的情感。十八羅漢中最精彩的是這尊“啞羅漢”，胖乎乎的羅漢結(jié)跏跌坐，雙眉緊皺，嘴巴緊閉。那悵然若失的眼神，冷視著世界，看到人間許多不平，但欲言不能，以致胸腹一鼓一鼓，似在急促呼吸。雖然是神佛，在古代雕塑大師們的手下卻能感受到與世俗世界同樣的活生生的情感流露。進入雙林寺最為精華的第二進院落。第二進院落布局較為寬敞，正北為大雄寶殿。大雄寶殿乃明初重建，是全寺中最高大的建筑，單檐歇山頂，面闊五間，但里面的佛像并不出奇，遠不如東西廂的千佛、菩薩二殿。東側(cè)千佛殿，懸山式建筑，面寬七間。殿內(nèi)彩塑達五百余尊，占全寺四分之一。供奉在千佛殿的主尊就是那尊有名的“自在觀音”。與我們所想象的觀音像不同，普通的觀音像是直立或者打坐的固定形象，而“自在觀音”徹底打破了傳統(tǒng)的束縛，看起來溫和的觀音不再冷靜的注視眾生，而是輕點蓮足，身姿側(cè)臥，單腿盤坐，左手扶著地面，一手就隨意地搭在右膝，整個身子就這樣瀟灑地坐在臺上。觀音的面相也很有特色，表情與坐姿相得益彰，額頭飽滿的佛相，臉頰豐潤，雙眉輕輕抬起，眼睛微微張開，就這樣輕輕地目視著前方，睥睨眾生，灑脫不凡。表情里都是一種自得怡然的愜意，微微一笑，更是顯出萬分的豁達來。手中也沒有了凈瓶和蓮花，而是拄著微微前傾的身體，形態(tài)十分唯美。左手扶在花臺上，左臂支撐著身體的重心，加上身上漂浮的輕紗，一個法性圓融、心無掛礙、物我兩忘的菩薩形象呼之欲出。殿內(nèi)四周為懸塑和壁塑，五百菩薩分為五至六層，或駕祥云，或騎異獸，與主像聯(lián)系照應(yīng)，渾然一體。而在自在觀音的身邊，就是放在全國都首屈一指的最著名的那尊韋馱像。韋馱為佛站崗護法，按照常人想象，極易塑造得呆若木雞。但這尊韋陀像雖然藏在一面鐵柵欄后面，但英武之氣卻在三丈之外咄咄逼人。這英氣全部來源于他扭動的身姿，像是舞臺上武生最精彩亮相的定格，力量貫注于全身，泥塑的衣冠鎧甲下讓人似乎看到賁張的筋肉，全身形狀如S形，看上去非但沒有一絲夸張不適，反而覺得栩栩如生。韋馱的身體重心在左腳，雙腿朝前站立，從腰開始，由頭帶動整個上身向右扭曲，比真人所能扭曲的程度還要夸張，簡直像一節(jié)麻花。左臂抬起，前臂已殘，可能應(yīng)該是手握金剛杵。右胳膊握拳向下，胳膊肘向后伸點，感覺肌肉緊張，充滿力量，似乎發(fā)現(xiàn)了企圖搗亂的不法妖魔，正準備振臂擊之，上身的動態(tài)打破了下身的靜立，于靜態(tài)中表現(xiàn)出動態(tài)，也就是“不動之動”。最精彩的莫過于韋馱眼神的處理。一般來說，頭向左轉(zhuǎn)時，眼睛也向左看，頭向右轉(zhuǎn)時，眼睛就向右看。而韋馱的眼神卻不是這樣，頭、身體都向右轉(zhuǎn)，而眼睛卻偏偏朝向左方，可稱得上是神來之筆。與千佛殿相對的是菩薩殿，主像為千手千眼觀音，菩薩結(jié)跏居中而坐，儀容豐滿端莊，神態(tài)溫柔雋逸，手勢千變?nèi)f化，塑造得十分纖巧而富彈性。整個塑像以修長的身體為中心，二十六只手臂各持瑞物左右對偶，呈輻射狀向四周散開，仿佛是從身體里自然生長出來的，肢體連貫合度，具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美。其精彩絕倫的均衡、豐潤、柔美和雕刻技藝的高超，令人一見即生傾慕之心。雙林寺里的觀音像尤其之多，這反映出觀音信仰在明代的流行。救苦救難悲心無限的觀音菩薩，與中國人的現(xiàn)世關(guān)懷和實用主義相適應(yīng)，逐漸成為民間最受歡迎的神祇。釋迦殿影壁墻后有一座渡海觀音，這尊觀音像側(cè)身踞坐在紅色蓮臺上，周匝是莊嚴壯麗滾滾不絕的波濤，飄帶在身后隨風飛揚，顯現(xiàn)出行進中的動姿。她優(yōu)雅的面容里飽含堅定，有一種“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的氣質(zhì)。在雙林寺中，這樣的雕塑比比皆是，從形態(tài)各異的觀音像到頂天立地的金剛，從等身大小的羅漢到隱藏在大背景下的各色小人物，個個一絲不茍，精彩異常。這些明代匠人們的心血，就在距離平遙古城六公里外的這座寺廟中，奉獻著一場持續(xù)日久的雕塑藝術(shù)展。宗白華先生在其《美學(xué)散步》中曾言：禪是動中的極靜，也是靜中的極動，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靜不二，直探生命的本源……靜穆的觀照和飛躍的生命構(gòu)成藝術(shù)的兩元，也是構(gòu)成“禪”的心靈狀態(tài)。雙林寺這些雕塑雖然鎖在層層?xùn)艡谥畠?nèi)，但那延續(xù)幾個世紀的信仰和生命力，那些在時間變化之中的風度和神采，依然隨著游人的駐足觀照，如影隨形，如同實質(zhì)，四散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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